李文简坐在灯火下的这片阴影里,他的指节收紧, 骨节泛白:“他杀魏湛、离间我和子韧, 是要挑起内火,让中原人自相残杀。” 仍有泪珠不断地从她发梢低落,昭蘅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意识到好像有一张大网从她踏入清凉殿的那天便已经罩在她的头顶。 这张网经纬交织, 令她理不清头绪。 此刻半跪在李文简的面前, 他的泪水不断滴落, 她久久地看着书案上沾血的匕首,一下抬头,正对上李文简那双蒙了水雾的眼眸。 他这样脆弱的眼神,昭蘅看出了他的自责。可是他为什么要自责呢?明明他那么好。 看到他沾泪的模样,昭蘅的眼圈也有点湿润。 她忽然一下伸手来抱他。 “你知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在想什么吗?”她环住他的肩膀,柔声问。 “什么?” 昭蘅松开他,迎向他的目光:“我在想,殿下又要难过了。或许你已经习惯了在自身寻找原因,但我每每看着,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殿下有一颗仁爱之心,这颗仁心驱使着你对北狄出兵,这颗仁心也让你怜悯、爱护他人。”昭蘅抬起脸向他露出一个笑:“是他们不该辜负你的信任。” “不是殿下的错。”她的声音很轻,在他耳畔温柔地响起。 无论何时,都不能让仁与爱沦为一种过错。 李文简一时发怔,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听见昭蘅轻叹一声,他抬眼向她望去。 “殿下以后不要这样了。”昭蘅握着他的手,轻声:“不管是什么缘由,你都不要伤害自己。如果可以,我也想为你分担痛苦,让你不要那么难受。” 李文简指节蜷缩,萧萧肃肃的夜风卷起庭院里的落叶,刺耳的沙沙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到她真诚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但是我没有办法。”昭蘅将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惊觉他的手好凉,她捧起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我既不能弥补你心灵上的痛苦,也无法替你承受躯体上的伤痛。” 温暖从手背袭来,如同春水流淌过冰封的河床,慢慢融化土壤里的坚冰。 “所以你要对自己好一些,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好吗?”昭蘅垂着眼睛。 李文简目光落在她绯红的眼尾,拉住昭蘅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他将掌心覆在昭蘅的背上,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阿蘅。” “嗯?”昭蘅转过脸回望,柔软的嘴唇轻柔地从他的下颌滑过。 “好,我答应你。”殿内寂寂,偶有珠帘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响动。 李文简垂眸,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也许会让你失望。”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她反手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心头万般低迷的情绪仿佛都随着她的拥抱刹那间风平浪静,脆弱的伤口被她慢慢抚平。 夜愈深,昭蘅已去了浴间,而李文简则坐在书房内,周阔的死牵连甚广。 不仅和魏湛的死有关,甚至春祭他安排人冒充前朝余孽刺客的事情周阔也有参与。 “周阔谋划了这一切,你信吗?”李文简低眸看着羽林卫呈上来的折子,也没抬眼。 “暂时还不好说。”牧归垂首说:“既然他临死前烧毁了那么多东西,为何偏偏要留下那几封信?他人死了,偏偏留下那些信件和前朝皇室的匕首,反倒像是故意留下破绽,让人怀疑他就是前朝余孽。” “没错,确实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李文简微眯眼睛,意味深长。 “殿下。” 谏宁疾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朝李文简行礼。 李文简抬眼,问道:“什么事?” “禀殿下,查出来了。”谏宁双手微拱道:“之前到薛家村找良媛祖母的假尼姑许文蓉已死,这条线索就断了,但是好歹还有些马脚。” 谏宁顿了顿,继续说:“她在锦州尼姑庵待过一段时间,当时她身边有个小尼姑跟着服侍,她离开京城后,那个小尼姑就不见了。我们一直以为她已经跟许文蓉一起死了,可是前些日子,有兄弟在京城发现了她。” 李文简盯着他,问:“在哪里?” “谢府。”谏宁觑了眼他的神色,颤声:“他们发现她之后,便将人扣去了诏狱,小姑娘吃不住罚,就全招了。” 当初安嫔为了保险起见,特意让谢侯找了个远乡人去薛家村。 谢侯找来找去,看中了云游入京的假尼姑许文蓉。他许以重利,让她借口祈福将昭蘅奶奶骗到白马寺的山上去,制造意外害死她。 许文蓉自从因为私通跟丈夫和离之后,无以为生,一直靠在庙中做暗娼为生。 庵堂住持发现她的丑事后,将她扫地出门了,她只好以云游之名,边做着皮肉生意边入京寻求生门。 面对谢侯许的重金,她动了心。 事成之后,谢侯借口送她离京,将她杀死扔进了河里。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尼姑担心谢侯杀人灭口,没有跟许文蓉一起离开,她更怕离京之后天高皇帝远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谎称将此事告诉给了相好的书商,若是她死了,那个书商会将这件事写成书,揭露谢侯雇凶杀人的而行。 谢侯为人向来小心谨慎,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便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在谢府。 养了大半年,外面半点关于这件事的风声也没有,他们都觉得区区一个乡野老妇,掀不起多大浪花,放松了警惕。 小尼姑那天大摇大摆地走到戏楼去听信,被一直追查此案的羽林卫认了出来,当即就寻了个由头将人扣了下来。 李文简神色有些恍惚。 “殿下?”谏宁见他出神,又唤了一声. 李文简抬眼,疑惑地望向谏宁。 他又问了一遍:“属下是否现在去景元宫拿人?” 李文简沉默了一息,才道:“不用。” 事关阿蘅奶奶,应该由她决定如何处置。 昭蘅站在窗边,湿润的夜风吹得她鬓边的浅发微微荡漾,露出稍显苍白的脸颊。 外面的宫女唤了声:“殿下。” 昭蘅听到声音,提着裙摆迎了出去。 窗外雨声袭来,一颗颗急促地拍打在屋顶的瓦片上,犹如玉珠落地碎裂的声音一般,而她眼前的男子双目好似笼着迷雾般。 昭蘅心上一个咯噔。 李文简扫了一眼,窗台上放了一小把扁长的叶子,还有只编了一半的蚂蚱。 “这是什么?”李文简好奇地问了一嘴。 昭蘅唇角慢慢勾起,压低了声音:“答应给小八编的草蚂蚱。” 她含笑望着自己,明明是一贯的温柔眉眼,可是此时此刻更像是强颜欢笑。 阿蘅这么聪明,既然能将安嫔送来的糕点和东宫的饮食、香料送去太医院,定然也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怎么编的,也教教我。”李文简款步走到她身边,温声说。 昭蘅愣了下,整个人都呆住。 “殿下学这个做什么?” 李文简垂眼望着她,目光柔和,唇畔牵出一丝笑来:“看着很有趣,想学。” “不愿意吗?”李文简又问。 昭蘅垂下眼帘,笑了笑,随手拿了一根草在窗台上摆弄着,说:“只是没想到殿下有如此闲趣。” 李文简从身后环住她,将纤柔的人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小时候父皇给我编过小玩意儿,不会点手艺以后怎么做个好父亲。” 两人靠得很近,昭蘅明显感受到他身子紧绷着。 她将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才说:“殿下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做。” 她的手指轻颤,带得叶片都颤着,编出来的蚂蚱一条腿儿歪了。 “也不错。”李文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孩子嘛,父亲哄,或是母亲哄,都一样。 昭蘅点了点头。 “阿蘅。”李文简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 昭蘅偏过头看他:“嗯?” 李文简拿过她手中的草蚂蚱,将它放在窗台上,扶着昭蘅的肩,轻轻将她抱起也放在窗台上。 昭蘅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疑惑地眨动:“怎么了?” 鬓边的金步摇流苏轻轻晃动,缠在了发髻上。 李文简抬手,为她把步摇整理好,只听见流苏在他指尖碰撞的清脆响声。 他们离得这么近,昭蘅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的甘冽的淡香。 “需要我帮忙吗?”李文简问道。 昭蘅望着他认真的脸,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发现已经理好了,她轻声说:“已经整齐了。” “还有别的需要我帮忙吗?”李文简又问。 昭蘅低头,对上他的眼眸。 方才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什么,此刻她全然明白过来了。 身旁的草蚂蚱的掉到了地上。 她的猜想是真的。 若非是板上钉钉,若非是安嫔真的有问题,想来今夜,殿下不会这样问她。 檐下的雨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坠落,雾气烟火里,他的眉眼沉静真挚。 李文简蹲下身,将草蚂蚱捡起来塞入她的掌心:“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昭蘅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反应。 李文简不言,轻轻地摸了摸她冰冷的头发,又再度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 夜幕漆黑,冷雨淅淅沥沥缠绵,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灯影忽明忽暗。 过了好久好久,昭蘅才抬起臂回抱着他的腰:“不用,殿下不要管这件事。” 昭蘅松开他的怀抱,稍稍和他扯开距离,他们离得这样近,李文简只需轻轻抬眸便能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一些。 她吸了吸鼻子,说:“安嫔害我奶奶,你是不是又很难过,觉得是你害得她这样?” “殿下,不要难过。”她说:“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她。” “陛下身体不好,东宫危机四伏,若是由你出面大张旗鼓惩治安嫔,还不知又会起什么妖风。”昭蘅捧着他的脸:“你忙你的事情,不必为我担心。这件事交给我,我自己能处理。” 眼下的东篱,正似冉冉升起的朝阳,这抹朝阳面对着无数内忧外患。 北境十八城尚未收复,外敌盘踞在边境虎视眈眈,前朝余孽蠢蠢欲动。 这片诡谲云涌的天暗藏杀机无数。 他那一颗为天下、为黎民的仁心不应该消耗在半寸天地。 李文简良久才颔首,脸上带了点淡笑:“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心疼你。” 她的这小半生太苦,从永夜般的黑暗走来,一路荆棘遍布,洒满热血。 昭蘅望着他,隔了片刻才迟钝地低下头,鸦羽一般的眼睫微垂着,伸手紧紧地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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