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在车内看着陆崇仿佛莽撞失礼的少年,不由得心中悲喜交集。 舒五却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跟陆崇同乘一匹马,信马由缰地在长街上穿行而过。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了身后起伏的胸膛。然而避无可避,舒五仍感觉到他柔软的布衣,温热的感觉也自背上传至心间。 两人直走到一处游人渐少的小溪边方才停下。陆崇牵着舒五的手下马,便再也没有放开。舒五与他并排走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突然脚下传来轻微的咯吱声,舒五当下便惊觉是踩到了虫子,轻呼一声便转头扑到了陆崇的怀里。 陆崇稳稳接住,看着她绯红的脸色笑道:“小虫君,谢谢你。” 舒五笑着打了他一下便撒开了手。小溪边上种着成排的柳树,此时柳枝早已抽条,葱葱绿绿,万千缱绻的柳条更是垂至水边,两人便坐在树下草地上。 “那里有一处石碑。”舒五指着不远处立着的石碑,对陆崇道:“你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字?” 陆崇乐听差遣,便起身去了,远远念到:“这石碑上面写着‘章台柳’”。 陆崇心情大好,没留意舒五听到这三个字,本来明媚的神色突然起了一层阴翳。他回来坐在舒五身边道:“想是这树的名字为章台柳。” “不是。”舒五道。 陆崇见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好似没有刚才欢欣的样子,便问道:“那是什么?这柳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舒五叹了一口气道:“这章台柳原是一个故事。天宝年间有一个名叫韩翃的进士,本是去长安访亲会友,结识了朋友家的歌姬柳氏之后便深深爱慕,朋友便将柳氏赠给韩翃。奈何翌年便是安史之乱,韩翃与柳氏离散,一年而不得见。一年后,韩翃知晓了柳氏仍在长安的消息,心中却想着叛军作乱,多有□□女子的事情发生,不知柳氏是否清白如初,便写诗询问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其实柳氏自长安失守与丈夫离散之后,便在一处破庙安身,何来被叛军玷污一说,谁承想收到丈夫的这样的信,她便心如死灰,回复道: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之后便自刎身亡了。” 舒五说完,长久地没有出声。陆崇听着这故事心内亦动容,望着舒五失神的脸庞道:“我有不同看法,阿荔可愿一听?” 舒五点点头,便听他说道:“那韩翃本是书生,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动乱,若是如陆崇一般,必然不会有此说辞。” “陆崇自幼跟随父母行军,虽然没有兄弟姊妹,然父母亦教导我,城中戍卫之民便要当作你的父母,百姓子女亦是兄弟姐妹。故而当我听说异族士兵入侵有□□女子之事的,便十分义愤填膺。然而这愤恨却不会转到被欺负的女子身上,须知大难当头,男子都不可自保,况女子乎?且这并非女子所愿,乃是所犯淫邪之罪的人的错,若因此而怪罪女子,岂不对她更加不公?” 陆崇握着舒五的手,此时觉得渐渐有了点温度,虽不知其所以,仍动容道:“且陆崇心内坦然,女子失贞是为自保,若我的姐妹懂得保护自己,即便失贞又有何妨。” 舒五眼中已然噙着泪,此刻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适才听他说起时,手指还忍不住地颤抖,待他说完,便发觉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她缓缓道:“阿荔此生识得小山,何其幸运。” 陆崇亦心内悸动,刚要再次告诫自己不可无礼时,便见舒五已经将脸埋在他胸口,此刻扬起泪痕未干的脸庞,便用自己柔软颤抖的唇去寻他的。 陆崇深深地回应着,此时更觉一种摧折心肠的缱绻反侧,不由得想要侵犯更多。待到两人呼吸交错,气喘隐隐的时候,舒五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仰卧在了草坪中。细长的草叶穿过发间,挠得耳朵边痒痒的。 舒五便笑了一下。陆崇觉察到,又在她唇上轻柔一吻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自己亦躺在了草地上。舒五侧身望着他笑道:“有人脸红了。” 陆崇白她一眼道:“就好似某人没有脸红一样。” 舒五将头伏在他胸口上,小声道:“或许有一日,阿荔可以毫无顾忌地接受小山。” 陆崇道:“不急,我们有那一天。”突然想到她所言那日是否是玉娘曾经提到的明媒正娶之日,便赶紧补充道:“终有一日,我会明媒正娶迎你进门。” ----
第26章 ==== 陆崇第二日便同丁章说了要为舒五脱藉的事情。 丁章愣了片刻,见他神色庄重的样子,缓缓道:“此事难办。” 又瞥见了陆崇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便道:“我与夫人当日是恰逢圣人登基大赦天下,不然这脱藉的繁琐,不光是你要脱层皮,只怕舒五姑娘也要脱层皮。” 陆崇却是不怕繁琐的,连李舟亦笑话他道:“这圣人的赏赐一发下来,某人便着急娶媳妇了。” 陆崇亦抢白他道:“这挣来的钱不给媳妇花,难道还天天给那些小屁孩花。” 李舟知道他说的是阿小果那群在兵营中近乎跟着他们长大的孩子,他们原是战争中的孤儿,若不是陆崇将他们拾回,只怕会在两军交战的沙场丢了自己的小命。像阿小果这样的一共收养了七八个,其中还有一个吐蕃人的孩子。 这些孩子都是男孩,原也不用刻意教他们什么,只每日里跟着他们操练便知晓自己该怎么做了。只是行营伙食简单,正在长身体的十来岁孩童个个喊着吃不饱。陆崇便在回城暂歇的时候,日日让太白楼的厨师做了菜肉送过来给他们大快朵颐,因此更是花掉了不少的银子。 丁章告诉陆崇户籍归司户王运来管辖,他的直接上级原来是刘韶,刘韶死后暂时还无人接替,便直接由知州统辖。陆崇心想这两人若论起品阶来,都还是自己的下属,这事情应也不难办。 因此他笑着对李舟道:“去去就来。”便径直出了将军府。 司户王允来本是一介地方小官,平日里接触的更多的便是底下跑腿的下属,因此也只能在他们的面前抖抖威风。今日一大早见有人进门,便又欲发作,待到看清楚来人是凉州大都督时候,登时便吓得跪倒在地。 陆崇觉得可笑,仍抬手对他言道:“你我同朝为官,不用如此大礼。”指了指手边的椅子让王允来坐下,接着道:“我今日来找你,是为着一女子脱藉之事。” “那女子可是身在贱籍?”王允来道。 陆崇抬头白了他一眼,王允来立刻低头,心中懊恼定是今日早饭吃得过饱,这会子脑袋昏沉沉的动不了,不是贱籍女子还用得着脱藉吗? 王允来垂着头,忙道:“下官愚鲁。下官想问的是,那女子是身在乐籍还是奴籍,又或者在什么人府中?” “乐籍。”陆崇冷冷道。 “是。根据《唐律疏议》,我朝乐籍女子想要脱藉,得有三个条件,满足其一者便可脱去原籍。这第一个条件,是女子年岁达七十。”王允来说着瞧了瞧陆崇得脸色,陆崇果然不耐烦,然而此刻他心中亦不免为乐籍女子感到悲凉,七十高龄别说女子,便是养尊处优的贵族男子也难活到,这样一来,这乐籍女子的一生便是注定蹉跎在上面了。 “其二,便是为国立过大功。”王允来还欲慢慢地解释,便听陆崇声色俱厉道:“说第三。” “第三,便是拿出一笔钱。”王允来道。 “多少?” “十万贯。”王允来道。 陆崇不免在心中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自古人言贱籍难脱,原来竟是要这么多的银钱。然而陆崇在心里算了算,觉得应也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便问:“拿出十万贯,便是良家了吗?” “十万贯算作脱藉,然而还需落籍,也即是说,要重新建立户籍,此一事又需十万贯,加上往来打点的费用,少说要准备二三十万贯才可为一乐籍女子脱藉。” 陆崇低头想了想,若是加上李舟的赏赐,应该也是够的,便道:“既如此,你便帮我办好此事。” 王允来面露为难之情,道:“都督赎罪,下官自上任凉州司户的二十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办理过脱藉的事情。若是现下办理,还请将军给在下些时日,我好将这流程捋清楚。” “凉州二十年从未有女子赎身吗?”陆崇惊道。 王允来觉得好笑,心想怕是没有人比这大都督更不会做生意的了。若是看上哪个乐籍女子,哪怕是头牌花魁,这二十万贯下来也能让她舒舒服服伺候自己半辈子了,且鸨母那里更是无底洞,到时候只怕再来十万贯也不够。更可况脱了贱籍,便是良民,日后若要遗弃,官府还得管上一管,若是和离,又是一大笔银子,谁人会做这样赔本的事情。然而嘴上却道: “将军说笑了。别说下官上任的二十多年的时间,便是我朝自开国以来,也没有几个女子赎身的,就说前朝的薛涛娘子,何等的才华与魅力,到了仍是贱籍。将军想为之赎身的女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陆崇不愿多做停留,听他言说自己从来没有办理过脱藉事宜,还需请示,便直接道:“你别管了,我去找赵光望。” 出得小小府衙,陆崇仍觉得压抑无比。他亦是从未想过舒五玉娘等人悬心的事情竟是如此的不公平,也难怪玉娘当初会出言讽刺,若是寻常人用脱藉为借口来寻自家姑娘,只怕也是会被当成骗子被打出去了。 陆崇赶到赵光望的知州府里的时候,虽已过巳时,但下人来报知州大人仍未上值。陆崇便要发作,又想着自己与他毕竟分属不同职位,不便指摘太多,且今日主要还是为了脱藉一事,便道:去告诉他,陆崇在这里等他。 赵光望穿着潦草的官服便匆匆过来,见是陆崇,忙深深一揖,道:“陆将军来寻下官,不知有何事?” “为一女子脱藉之事,你的下属怕是不太清楚,故而只能直接来问大人了。” 那赵光望远不似王允来那般慌乱,淡定道:“不知陆将军要为谁脱藉?” 陆崇看他一眼,道:“舒五。” 赵光望一听,便是不再言语,望着陆崇思索片刻缓缓道:“不是下官推脱,这事不是难办,是办不了。”陆崇本就窝火,听着这话更是要拍桌子,便见赵光望正色道:“有人吩咐了下官,无论是谁都不能动舒五姑娘的户籍。” “谁人吩咐你的?” “长史段朗之。” 陆崇走出知州府衙的时候,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舒五的家家门口,他愣了愣,便轻叩了门,侍女金慈来开了门,见到是他,忙急急地跑去回禀。 没多久便见舒五笑着,一阵风似得快步过来,陆崇顿觉心中乌云消失大半,仍担心道:“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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