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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傍晚时分，舒五便扶着陆崇登上了凉州城西高高的城楼上。此时秋风萧索，席卷落叶。大约亦是在一年前的这个时节，吐谷浑人出兵袭扰了凉州，致使凉州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天人永隔。陆崇带兵追击近千里，身负重伤仍重上战场换来将吐谷浑灭国这样的盖世奇功，只不足月余的功夫，便一朝倾尽。 陆崇面色平静，道：“哪怕往复万次，我不死仍会再战。” 没有人能够想象病入膏肓的身躯是如何发出这声音的，城楼下有匆匆忙忙的行人过去，亦有行人驻足观望。没有一个人上来，除去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 那身影渐近，背着长剑，上前道：“将军豪迈。” “但我受人之托，仍要取将军性命。” 说着便抽出长剑，刺将过来。陆崇闪身将舒五护在身后，自己飞快地侧过身子躲开了这一剑。那人振振身形，已恢复了挥剑的姿势，陆崇未穿甲胄亦未带兵器，便是随他们而来的侍从也留在了城墙的下面。此时他将布衣的衣袖缠在手臂，堪堪接过刺客一剑，便借着他挥剑暴露出部分身体的空挡，一拳击中刺客胸口。 刺客吃痛倒地，陆崇的手臂亦血淋如注。舒五只恨此时没有吴钩在手，便想冲在前面护持陆崇。 陆崇与刺客几番搏斗之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瞬间那刺客手中的长剑便当啷落地。刺客转身就逃，他也没有再追。而是转过身来，舒五不仅惊呼：“徐立大侠。” 陆崇望着他，吊着一口气似是认真回想了一下，道：“我见过你。” 徐立爽朗地笑了，道：“将军好眼力。将军被罚及受降途中，我都曾出现在你身边，只不过打扮同你一样，都是苦力。” “壮士好乔装。只不过你在我身边，是何意图？”虽然徐立看起来并没有伤害自己和舒五的行为，但陆崇仍不清楚他是何意。 “诚如将军所言，在下乔装隐藏在将军身边实乃暗中保护。然若论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唯有将军，才可除去鱼朝恩及其爪牙，还凉州太平。” 舒五遂低头将在凉州被劫掠那日城中所见徐立，暗杀鱼朝恩的计划，以及他身后江湖帮派天水阁的事情同陆崇讲了。 “没想到凉州百官，竟还不及大侠看得清楚。”陆崇听了拱手道，“大侠代我等将士护持城中百姓，陆崇感激不尽。” 徐立已经上前扶起陆崇，见到他手臂有伤，更加感慨道：“我等草莽，力量微弱。若铲除鱼朝恩这巨蠹，仍赖将军出力。还请将军护好自身。” “刺客是何人所派？” 徐立捡起那人遗留下来的剑，陆崇二人一看便知是朝廷千牛卫的佩剑。鱼朝恩来到凉州的时候，一为彰显荣宠，二为保护自身，圣人曾将三支千牛卫卫队交给鱼朝恩差遣。鱼朝恩在夺取军中部分权力之后，便封了三位千牛卫大将军，然他们本属皇家，故而只能遥领，实际的掌权人便是爪牙段朗之。 派出刺客行刺陆崇的，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徐立道：“在下佩服将军勇敢。但经此一事，仍要提醒将军，践踏边境和平者，不在塞外，而是这凉州城中。” 陆崇亦明白过来。舒五帮他用长袍盖住伤口，便同徐立一起搀扶他回到了都尉府中。李舟也已经过来，陆崇与他商议之后，便要同去丁章处撤回此次用兵的军令。 舒五看着徐立道：“大侠可还记得曾承诺舒五，教我学会吴钩弯月刀吗？” “自然记得。” “好，那日后舒五差遣，还请大侠不要推辞。” 翌日一早，舒五便瞒着众人，悄悄去了长史府中。 段朗之宿醉未醒的模样，看见她来，便道：“怎么，陆崇不及我吧。” 舒五也不理会他，道：“投毒与行刺，俱是你做下的吧？” 段朗之毫不避讳地点点头，调笑她道：“你此行若只是来问这个，怕是会令我失望。” “我此行，是来杀你。”舒五道。 段朗之听了便哈哈大笑，道：“又来杀我，荔禾妹妹怕是忘记了上次来杀我时，差一点成为我囊中物的情形了。上一次为你自己，这一次，为那陆崇？” 见舒五不语，段朗之道：“这一次，你准备如何杀我？” “将我留在你身边，我便能杀了你。”舒五道。 “荔禾妹妹当我是傻子吗，我为何要那样做？” “你会，就凭我心系陆崇，你也会。” 段朗之哈哈大笑，望着舒五美丽而冷漠的面庞，突然道：“你可知我为何爱你吗？” “那日你扯下我的玉佩，叫我哥哥，还叫我救你。你可知我本就是去伤害你，故而那可怜的样子便愈发叫我心痒。及至最后我发现我的蓝田玉佩竟然不见了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跟你，终有一见。只是这一面，等了好久。” “然而再次见面，我竟不知昔日的荔禾妹妹竟然成了凉州城大名鼎鼎的琵琶圣手舒五姑娘。活得那样好，还那样聪明。怎能叫我不挂念。” “段朗之，”舒五直呼他的名字，道：“我已知你是禽兽。爱与不爱这个字，只是你的借口罢了。你会因爱我，而留下我吗？并不会。你会留下我，只因这同样是与陆崇的争夺罢了。” 段朗之神色一暗，轻轻道：“真是聪明。不过敢拿陆崇做赌注，你不心疼吗？” “陆崇知我。”舒五道。 段朗之听了仰头长笑，良久道：“好。只是我要全凉州都知舒五嫁我。一月后便是花魁大赛，我要届时的花魁娘子，自己入我府中。” 将军府中。 舒五定定立着，同丁章将军施礼道：“舒五虽为女子，亦不想苟活于乱世。若我此行不测，还请将军将舒五留下的话转述给陆崇。” 丁章望着她心中感佩，然亦知她在陆崇心中分量，便道：“请姑娘赎罪，我无法转述。若姑娘有此计划，还请亲自跟陆崇说。” “段知晓凉州百官机密，而百官莫有知他者。我若能留在他身边，就算不能伺机杀了他，拿到他与鱼朝恩贩卖凉州的证据，亦可助你们在圣人那里将他扳倒。”舒五对丁章道。 丁章知舒五过往，现下对于她竟仍有勇气做出回段朗之身边的决定，感佩万分之余竟也心疼不已。他一遥遥而望的长辈便是如此心情，更遑论深陷其中的陆崇。 然而丁章刚想拒绝，便看见陆崇已经来至他俩身边。 “阿荔不能这么做，我们或有其他办法。” “就算有，只怕也等不及。如你所言，吐谷浑左右贤王已经叛唐，若他们寻得吐蕃主力，不知哪一日便会同吐蕃一起大军压境，到哪一日该怎么办？”舒五道。 “你会答应吗？”舒五问陆崇道。 陆崇缄默，虽然知道她说的话有理，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舒五便走上前拉了他的手，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一吻，道：“我知你担心我。虽然陆崇已令荔禾重生，但有些羽翼，仍需要我自己长出才可以。” “直面噩梦，才能走出噩梦。” 陆崇便将舒五深深拦进怀里，声音惆怅宛如低泣，道：“我今日方知阿荔送我上战场的心情。” 是夜窗扉紧闭。 舒五轻声道：“明日，我便要返回自己家中。” 红烛高照，他的身影映照在细软绵长的床幔上，渐渐靠近，从后面拥住了她。舒五转过身去，将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衣物上。没有去看他的神情，玉指轻捻，掀起衣衫一角，轻轻吻在他袒露出的光洁皮肤上。 陆崇仍虚弱，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微微战栗，感受到她的情愿，气息瞬间紊乱，在她脸颊胡乱亲了一下，柔声道：“可以吗？” 舒五知他爱重自己，从前几番更是迫他隐忍得辛苦，然而她还没有回答，便被他颤抖的吻封印住了双唇。 只好回应他，用尽全身气力回应他。 他向来温柔，此时也不显急躁，缠绵悱恻的拥吻像是缓缓沸腾的温水，将她最后的羞涩一点一点蒸发掉，氤氲的水汽雾蒙蒙地浮在她眼底，眼波流转之间温情浓烈得快要溢出水来。 舒五羞涩得不忍看他，一面又被他摆弄着舒展开了四肢，像是在他怀中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每一寸肌肤的摩挲都令她目眩不止。她想再次吻住他，然而递到唇边的吻不经意间变成了难挨的叹息。 察觉到异样的触感，她悄悄地躲了一下，被他握住腰肢带了回来。伏在她耳边轻轻唤道：“阿荔。”声音喑哑得陌生，又道：“是我。” 她便紧紧箍住他不愿放开，一点疼痛过后，是身与心的交付。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影影灿灿的烛火中，灯花噼啪燃爆，亦照见了不分彼此的二人忘我的须臾。 ----
第36章 ==== 翌日，舒五返回家中。 见到玉娘，便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颤声道：“阿娘，小五让你伤心了。” 玉娘爱怜地摸着她的发，自从舒五自塞外回来之后，只短暂地回来向她报了平安，又言道陆崇中毒便急匆匆离开了家。今日好不容易盼她归家，又听见她说要回到段朗之身边的话，故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望着舒五便流下眼泪。 舒五替她擦拭泪水，哄她道：“若阿娘仍担心，从此我便不与你说这些了。”玉娘连忙摇摇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你此去龙潭虎穴，我岂有不担心的。只是无论阿娘如何担心，都得让阿娘知道你怎么样。” “从前盼着你们姐妹能多点人认识，最好如同那前朝的西施，貂蝉一般人尽皆知。然而今日才知，年岁平凡如流水才是真的安稳，如我小五一般深陷传奇而不知前途，竟教我这做娘的，咬碎一口的牙，操碎满身的心。” 舒五轻轻抚摸玉娘后背，也为宽解，便问道：“如今四姐姐怎么样了。” “她那里倒是安稳。三五日便有人邀请她过府演奏，文人雅士聚会更是时不时便会邀她同往。待到花魁选举之后，便是席纠的角逐，我看她倒是没什么悬念的。我为你们姐妹二人规划的路子，到底四娘走下来了，只是亦不知会通向何方。” “小五多嘴，四姐与杜先生？” 玉娘看了舒五一眼，道：“没戏。杜先生倒是有意来着，然而经匦检被贬离开凉州之后，四娘倒似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提过他。如今还是寻常经营，不见她跟我提过还有什么人。” 舒五叹了一口气，玉娘不知所以，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道：“这杜先生的诗情才华真是世所罕见，即便不与他纠缠，得他赠诗两首，四娘做成席纠的机会也更大，只是不知她为何如此。” 花魁选举是凉州城的大事。两年前选举之时，舒五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即便舒四也只是刚刚展露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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