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陆崇才真切地看到了她的处境,亦看到了她的铮铮傲骨。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两人历经千帆,她牵着他的手微笑道:“你是从哪天爱上我的?”已有皱纹的脸上尽是少女般的得意,他也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只是知晓心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然而二十岁的陆崇还不能预测风云变幻,白云苍狗。他第二日便来到了舒府的门前。 犹豫着此时敲门是否冒昧,玉娘已经将门打开了。 “公子请进,舒五已等候多时。” 陆崇随她进了院子,之前有李舟作伴,一切好似走马观花般的热闹。今日只他一人,倒有点忐忑起来。 舒五穿着薄薄的单衣已经在门外侯他,带他进来后,金慈等婢女也随玉娘出去了。今早醒来之后玉娘便红肿着眼睛告诉舒五自己已知晓昨日之事,还责怪自己没有为舒五打点妥当。舒五虚弱地拍了拍她的手,玉娘瞧着她没有说话,缓缓道:“这两日好一点,去谢谢他吧。” 此刻见陆崇不请自来,舒五也没有邀请他进屋,反是请他在廊庑的石阶上坐下,青灰色的石阶衬着她略施粉黛的面庞,他更想伸手替她拢起鬓边的一丛碎发。 “多谢”,舒五道。 “何必再谢,那日姑娘已经说过了。”陆崇道,看见舒五的眉毛拧了一下,似是发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她并没有追问下去。 “你可好点了?”他不由得问道。 “好多了。”舒五回答,顿了顿,神色认真道:“舒五险遭大难,幸得将军磊落,搭救于万一。将军傲骨,必然不愿见女子扭捏报恩之俗媚姿态,舒五也不愿做依附于人的兔丝花。将军如有所需,还请直言,舒五倾其所有也愿报君之善行。” 这话倒是令陆崇意外,犹记得她曾信誓旦旦要求得他的庇护,虽是气话,但言犹在耳,如今现成的台阶,她却不下了。陆崇不无险恶地心想:我若是要你呢。 然而瞧她的神情,纵使这样说了,料她也不会拒绝。只是如此一来,便与他人别无二致了,他更是会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遂答道: “陆某一介行伍之人,别无所需。姑娘如要报答,来日请陆崇喝上一杯即可。” 舒五愣了下,微微歪头看着他,似是确定他真实心意一般。见他神色如常,她亦爽朗地笑笑,眉眼间尽是雨过天晴的风光霁色,道:“好!一言为定。” “寻常宴会再豪华也是无趣,三日后舒五请将军参加真正的家宴。” 三日后,陆崇在留守为他配备的行军司马的府中坐立难安。他这府衙甚大,然而他习惯了军营的生活,猛得住进这深深院落非常得不适应,加之会想到儿时种种,陆崇便索性将从前跟随过他的,在凉州没有家室的兵士都叫了来,大家同吃同进,倒比自己一个人住这偌大院落还要快活许多。 然而今日,陆崇遣李舟带着大家去校场演练,自己留在府中。枯等半日也不见有人来送信。陆崇觉得自己这样子要是被训练回来的兄弟看了,只怕要笑话死他,于是索性打开剑鞘在空地上舞起了剑。 他挥了半日,只等到力气消耗大半方才住了。 一抬头,不知何时,已有头戴帷帽小厮模样的人在门口等候。 他快步走过去,那人不语,伸手便递了一张绢纸给他。上面不着一字,只画了一颗高大的胡杨树。 陆崇明了,简单收拾了衣饰,便出了门。 那小厮还在,陆崇也没理他,径直大步离开。小厮三步并作两步才勉强追上了他。 今日的凉州城格外热闹。街边的商贩已经将平日里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堵得只剩下一条小路。然而没人抱怨路窄,大家兴致盎然地享受这难得的集市。 一路经过商铺,陆崇均未驻足。待到不期然路过一家卖胭脂首饰的小摊位,他猛得停下,差点跟紧紧跟着他的小厮撞个满怀。只见他对着那些女孩子家的发钗簪子,步摇流苏细细端详,时不时还拿起一个比划比划。 那小摊老板见他一个大男人挑选得认真,便热情介绍道:“这位郎君是给自家娘子选礼物的吧,真是好眼光。您手里这件可是今日卖得最好的,小老儿今日卖了少说十件了。”陆崇一听,倒把手中的银簪放下了,思忖片刻道:“有没有最便宜的?” 那老头一愣,道:“有是有...” “你且拿来吧,”陆崇道,不顾摊主揶揄的目光,春风得意地接过他递来的红玛瑙指环。红玛瑙本身并不价廉,只是此地毗邻西域,各类珠宝玉石数不胜数,倒显得这玛瑙便宜了。 当着老板的面,陆崇牵起了小厮的手,堂而皇之地戴了上去。而那带着长长帷帽的小厮则貌似羞涩地跑开了。 老板惊得下巴都掉了,你你你了半天,竟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陆崇伸手递给他的铜板也没有接,直接掉在了摊位上,碰着各类材质的饰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舒五跑起了老远,才停下来等不紧不慢往这边赶的陆崇。 “你怎么知道是我?”舒五气急败坏地质问他道。陆崇不语,舒五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胸部虽然已刻意束缚不显起伏,然而这细细袅袅的腰线确实不会是男子身材。 她羞得脸色通红,一把撤下了头上的帷帽。此处已远离闹市中心,她也不必遮盖了。 陆崇瞧着她还气呼呼地把手当扇子扇着,鬓边的碎发如水草般起起伏伏,那一个铜板买来的红玛瑙指环戴在手上未来得及摘下。 只觉今日风光大好,桃花虽谢,却夭夭春色,宜室宜家。 舒五不及他想得这样多,环顾下四周发觉已行至凉州城东门。眷姨与她的租住的小院虽然在城东,但远远没到东门,看来两人还得再折返一段路程了。 陆崇也看到了前方城门上大大的“东门”二字,远远地有一行出游归来的佳人正在进城,他小声道:“出其东门...”。 ---- 分享一个小心得~ 以前看到诗经桃夭一篇,总觉得不够美,你看到美丽的桃花,咋就突然要宜室宜家了呢? 后来觉得,这可能才是对所爱之人的最好承诺。
第7章 远远的陆崇便瞧见那日夜间所见之妇人在小院门口等候。 舒五叫了声眷姨,便引他进了院门。陆崇心中困惑,那玉娘说起来原应不是舒五的亲人,然则舒五与她却十分亲昵,言听计从。今日所见之眷姨,瞧着样貌神情与舒五颇有几分神似,且舒五以“姨母”呼之,料想是有血缘的,却客气得宛如宾客一般。 想必舒五已经跟那妇人介绍过自己,她知晓自己的身份,遂礼貌对陆崇道不必跟着舒五这样称呼自己,只管叫她名字眷娘即可。 陆崇不敢大意,亦不便猜测良多。 进来之后,便已看到小院中置着一张案桌,上面摆满了家常小炒,虽然色不及酒楼,但阵阵香味已扑鼻而来。 两人刚坐下,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一名五六岁模样的女童蹦跳着进来,头上绾着两团小小的羊角髻,圆圆的脸蛋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舒五远远看见她,便伸开双臂向她展开了怀抱,亲切的叫道:“全家宝回来了。小家宝今天在学堂乖不乖呀。” 那名叫全家宝的女童亦笑着扑到了舒五的怀里,等到两人谈笑完毕,全家宝这才看见了坐在一旁的陆崇。 陆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反倒正襟危坐起来。 舒五看得想笑,全家宝似浑不在意,礼貌问候道:“叔叔好。” 二十岁的陆崇在战场上被敌酋骂都没有此刻窘迫,他呆呆道:“小友好。” 眷姨也出来了,看他们这副样子,把全家宝拉到了屋里,净了手和脸后方才出来。见眷姨与全家宝落座,舒五缓缓道:“全家宝今日也六岁了。六岁的小寿星虽然还收不了像样的礼物,但是好吃的是不能少的。” 说着,便从身后拿出锦布包裹着的小小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颗雪白的乳酪团子,上面还点缀着鲜红的樱桃酱汁。 全家宝高兴得欢呼起来,就要往舒五脸上亲,被眷姨一把拽过来,道:“没大没小,客人还在。”又从食盒中拿出一颗乳酪团子,转身将另一个连同食盒一起放进内室,道:“晚上食甜,小心坏牙。这颗留到明天再吃。” 全家宝哀嚎着求饶道:“娘,放至明天就坏了。” 眷姨道:“有你在,坏不了。” “哎,”全家宝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道:“连李太白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却天天被阿娘管。” 陆崇被这娘俩的对话逗得发笑,道:“你小小年纪,还知道李太白的诗呢?” “那是自然,”全家宝丝毫不惧,畅言道:“但是我觉得没有李太白的诗没有白乐天写得好。” “为何?”舒五亦奇道。 “因为李太白的诗除了一首《静夜思》外其余都很难背,白乐天的诗除了一首《长恨歌》外其余都很好背。”全家宝答得理直气壮。 “你确定吗?”陆崇有意逗她,“白乐天可是还有一首《琵琶行》的,你若觉得好背,不若我考考你能对上几句?” 全家宝一听立马求饶,跑到眷姨身后,嗔怨道:“我今日可是小寿星,你们若是把小寿星为难死了,这桌子酒席倒是也不用撤了。” 一席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陆崇亦觉得自己已好久好久没有像亲人一般跟谁这样坐着说笑了。 然而转头看向舒五的时候,他才发现她虽同大家一样也嘴角衔笑,但这笑仿佛多了点苦涩的底味。猛然惊觉那《琵琶行》在她面前说起似是不妥,更可况前几日她还亲口同他说过自己过的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日子,难保她不联想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际遇。 陆崇想悄悄对舒五说些什么,手不自觉地就要覆上舒五的手背。然而未等他开口,舒五已经笑着谈起了别的事情,那手终究是没有放下。 家宴罢了,眷姨要领着全家宝去内室温习功课,并早早哄她休息。 舒五搬来了两张长椅,放在了小院中间。小院中也有一颗高大的树木,朦胧月色中反倒认不出来树的品种。已过霜降,秋虫发出了微弱的叫声,趁得夜色越发静谧了。 两人在两张躺椅上并排躺下,看着星空中光洁如白玉般的圆月,竟谁都不忍心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全家宝原是我们捡来的,”舒五喃喃道。 “我与眷娘逃难至凉州城外的时候,恰逢吐蕃军队入城抢掠,家宝的亲生父母要将自己的一对儿女献给吐蕃人以求平安。吐蕃人看那男孩已经能够干活便扛起来捆到马背上,家宝则在襁褓之中,带走亦是无用,便将弯刀刺向襁褓,随即高高抛起重重扔在了地上。我与眷姨躲在暗处不敢吭声,待到吐蕃人走远,才悄悄去看了那女婴。谁想到还活着,胸前并腹部一道长长的刀伤,竟没有伤到内里。此刻血迹已经干涸,家宝也只有微弱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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