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盯着博局上的残局若有所思,半抱着臂,一只手轻轻抚着下巴,忽然听到一旁坐在梨花椅上交叠着双腿看起来十分惬意的坊主大人——穆洛衡轻笑了一声:“你也看出来了吧。” 贺琅并不看他,站直了身体淡淡道:“势均力敌。” 穆洛衡抬眼看了贺琅一眼,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他道:“一记‘回马枪’杀的漂亮,前期怀柔,后期快刀斩乱麻,只可惜顾此失彼,更可惜的是敌方竟完全忽视了过去,促成败局。” 经他一说,贺琅恍然大悟,才明白这局博弈中他觉得奇怪却不知奇怪在哪的地方。 穆洛衡道:“我说的可对?” 贺琅这才把目光落到穆洛衡身上,他如实道:“我不知六博棋行棋路数,但我觉得坊主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穆洛衡闻言眉梢一挑,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左腕上的手绳,贺琅看过去,觉得那手绳的编织手法很是眼熟,仔细一想,竟是今晨刚刚收到的那一串剑穗。 贺琅立即在心里摇了摇头,心道:兴许编织都似这般手法吧。 穆洛衡几次扫过贺琅锟山剑上飞悬的流苏剑穗,末了,他站起身来,道:“既然二位都赢了赌局,便随我入梦生楼吧,方坦,此局入册。” 黑衣男子方坦恭敬道:“是,坊主大人。” 方坦是梦生楼的都管,梦生楼一切大小事宜都由他全权负责,也包括记录一些不同寻常的赌局入册。 穆洛衡走到门边,侍从打开雕花木门,他却没有先一步跨出去,而是对贺琅道:“贺大人,请吧。” 贺琅闻言脚步一顿,抬眼看向穆洛衡的目光带了些复杂的探究。 穆洛衡也就客气客气,见贺琅不动,便踏了出去,道:“走吧,莫让程姑娘等急了。” 贺琅抬步跟上,道:“坊主大人可是和程莠打过照面了?” 穆洛衡并不回答,只道:“她在二楼雅间,我带你们去,否则只怕你们上不去。” 贺琅略一思索,便知晓他话中含义,这梦生楼内规矩颇多,怕是拿到了通行令进了赌坊,也不能随意走动,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少生事端为好,于是贺琅便道:“多谢坊主大人。” 穆洛衡斜觑了他一眼,道:“不谢。” 小阿夜小心翼翼地跟在贺琅身侧,想拉贺琅的袖子又不敢,只能闷头紧贴着他走,险些把他绊倒了。 贺琅微微一个踉跄,低头看向小阿夜,小阿夜战略性地一缩脑袋,他无奈,牵起小阿夜的手,说道:“你这胆子怎么时大时小,刚刚走棋的时候也没见你畏首畏尾的。” 小阿夜嗫嚅道:“我觉得这些路过的人有些奇怪。” 穆洛衡接过话头,道:“不必害怕他们,都是些醉生梦死之人,活在自己的梦里,自然不会留意旁人。” 偶尔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人,双目无神,形似游魂,大喜大恸之后仿若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更有甚者,是被人架着出去的,有哭喊的,有呓语的,却没有吵闹的。 好一个醉生梦死。 待到三人来到赌坊大厅,贺琅环顾四周,凭记忆复刻了一遍进入梦生楼的路线,便察觉出异样,他盯着另一个入口许久,看向穆洛衡饶有兴趣的眼神,便明白刚刚的廊道,是穆洛衡故意带他们走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或者是他,注意到那些游魂似的人。 贺琅道:“坊主大人?” 穆洛衡道:“贺大人稍安勿躁,上楼。” 程莠蓦地停下脚步,站在一个雅间门口。 赌室可以随意参观,但雅间是客人休息的地方,不能乱闯,于是一旁的小厮提醒道:“这间雅间已经有客人了,还请姑娘随我来。” 程莠却伸出胳膊做了个“停”的手势,微微倾身侧耳虚贴在了门上,道:“等一下。” 这谈话的内容,这谈话的内容,这谈话的内容! 程莠在心里咆哮。 雅间内—— “都赖恁,非得上介来,现在咋弄,咱出不去了。” “咋能都赖我,进介和不也是恁先同意的,再雪赌局是恁选的,也是恁输的,要赖也是赖恁。” “你白跟俺踩介些没用的,恁斗雪现在咋出去,介都好几天了,阿夜也不知道得哪和,恁雪雪恁,连个人都能看没得。” “是他给给走丢滴,我撒个尿的工夫他就跑没影了,哪哪都找不着。” “嫩大一个千路岭,恁把阿夜一个丢搁那恁还有理了可是?” “恁也白说俺,恁又不是没给他弄没得过,再雪不是给他留地标了哩,呸呸呸,咱都上城里头来了,你能不能把口音别别?带的俺都雪不好话了。” “别不了!阿夜嫩小,那千路岭嫩大,他碰到危险咋弄,他出事了咋和师父交代,俺师父嫩稀罕他。” “那现在说这么多有啥用,我们又出不去,阿夜在哪我们也没办法啊!” “俺就雪……” 嘭——! “阿夜?!哪个阿夜?!小阿夜?!” “恁恁恁是谁个?!” “什么阿夜?!哪个阿夜?!俺小师弟啊!” 程莠一把推开雅间的门,门内一站一坐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吓了一大跳,坐着的少年一下弹了起来,两人同时抽了一半鞘中剑。 程莠也立马后退半步摸上金羽刃的刀柄,伸出一只手道:“等等等等,二位先别激动,那个我没有恶意,请问你们是不是齐子溯,伍泫两位少侠?” 他们二人相互对望一眼,长相斯文,身穿浅蓝布衫的少年开口道:“是俺俩,姑娘认得俺们?” 程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有一种找到亲人的感觉,她移开握住刀柄的手,抱拳拱手道:“认得认得,哦,也不完全认得,只是从小……从阿夜口中听说了二位,他一直在寻你们啊!没想到你们真的在这!” 两位少年也连忙合剑施礼,而后尤为震惊地道:“姑娘知道俺师弟的下落?!” 程莠眉眼含笑道:“对,小阿夜现下在楼下试赌,应当一会就能进来了,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雾山程莠。” 长相斯文的少年道:“俺叫齐子溯,这是俺师弟伍泫,程姑娘快进来。” 一旁眉目明朗,身穿浅灰色布衫的少年忙往旁边侧开一步,道:“姑娘快请坐。” 程莠把小厮打发出去,让他把筹签换成银子再拿给她,然后问这两位少年道:“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齐子溯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雪了也不怕程姑娘笑话,俺和俺伍师弟带着小师弟下山历练,本来一切都挺好,奏是阿夜老是走没得,不过俺们给他留了地标,他都能找着,但介回在千路岭,他又走丢了,俺们其实也想找的,但是那地方太大了,俺们也差点迷路,就跟原来一样先来江陵等他。” 伍泫接着道:“其实这我们也是有一点责任的……咳咳,本来我们想在登峰塔等阿夜的,当时听闻烟雨坊的梦生楼一年一度免试入坊,就慕名前来看看,结果输了赌局,被扣在这了。” 程莠听了默然无语。 合着这俩人听着不靠谱,见着了还是不靠谱。小阿夜跟在这两位师兄身边能一路平安无事真是奇迹。 程莠道:“输钱了?” 齐子溯尴尬一笑道:“差不多。” 程莠道:“差不多是啥意思?” 伍泫欲哭无泪道:“这赌坊的规矩和寻常赌坊大为不同,这里面赌啥的都有,我俩当时心血来潮,和五楼的一个老头签了对赌协约,他下的赌注就是‘自由’,只有赢了他我们才能出去,而且他每三日才开一场赌局,我们和他前后赌了三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程莠皱眉道:“你们赌的什么?” 齐子溯和伍泫异口同声道:“六博棋。” 程莠:“……” 贺琅牵着小阿夜跟着穆洛衡上了二楼,见一个小厮候在那,看到他们三人便迎了上来道:“坊主大人,二位公子,这边请。” 他们在一个雅间门前停下,小厮敲了敲门,而后退到一旁。 “请进。”一个清朗又带点地方口音的男声在雅间内响起。 贺琅与穆洛衡都皱了皱眉,看向小厮的眼神皆是询问: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雅间内的齐子溯见无人应答,便让伍泫去开门,拉开门就与门外的两个相貌不凡的男子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默了片刻,被一声“师兄——!”打破了沉默。 正磕着瓜子的程莠用脚一勾桌腿,向后一仰身,先看见了贺琅,道:“贺凌云,介儿,你雪巧不巧,俺得介找着小阿夜师兄了哈哈哈。” 贺琅被程莠一嘴的口音吓到了,大为震惊道:“你咋了?!” 程莠乐呵呵道:“可得?俺新学的中州话,中不?” 贺琅:“……” 小阿夜扑到伍泫的怀里,刚想和他上演一场亲人久别重逢的感人大戏,就被伍泫拎着后衣领抓到一旁说教去了。 于是穆洛衡便先一步跨进雅间,淡淡一笑道:“中啊,程姑娘介中州话雪滴可地道。” 程莠刚把一颗瓜子嗑开,盯着穆洛衡愣了片刻,好半晌都保持着嗑瓜子的动作,穆洛衡则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注视着她。 而后,程莠把瓜子一把拍到桌子上,猛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地道:“噢噢噢,穆兄!你咋搁介哩!” 穆洛衡道:“自是来寻你的,往年你和贺大公子早几日就该到裕州了,今年却迟迟未到,我正好来江陵办事也顺便来瞧瞧,准备去三爷那问问的,不曾想你先来了梦生楼。” 程莠道:“原来如此,今年路上耽搁了几日,是以迟了。” 贺琅在程莠和穆洛衡之间来回看了看,对程莠道:“你……和坊主认识?” 程莠一愣:“坊主?哪的坊主?他是摘星阁的银涯阁主,穆洛衡啊。” 贺琅浓眉轻轻一皱,看向穆洛衡:“摘星阁?” 穆洛衡对贺琅施以一礼,道:“贺大人,久仰。” 贺琅并没有搞清楚状况,但也回了一礼,才道:“阁下是摘星阁阁主,又是梦生楼坊主,在下才是久仰。” 这回轮到程莠摸不着头脑了:“等等,你说他是梦生楼坊主?穆兄你?” 穆洛衡轻轻一点头。 程莠大为吃惊,道:“穆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从没同我说过你还有这层身份?” 穆洛衡从容道:“我身在裕州,平日里甚少来江陵,只是在梦生楼挂个名罢了,可有可无。” 程莠道:“嚯,恁雪滴风轻云淡,介赌坊不还还是恁滴。” 穆洛衡淡淡一笑道:“是。” 程莠:“……” 程莠一拍脑袋,看着穆洛衡道:“那这么说,这梦生楼贵客的身份是你给我的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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