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应了声:“嗯。” 两人并肩坐着,发了会呆,都没有说话,贺琅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穆洛衡腕上的手绳,也不知为何有些挥之不去了,总觉得对方是故意露给他看的。他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一个手绳而已,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如若硬要说的话,其实样式编的还挺丑的,和他的剑穗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贺琅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真是喝晕了。 贺琅垂眸,无意间督见程莠左腕上的红绸,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如现在这般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只是那一次,他们的双手被程莠的红绸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贺琅不经意间笑了起来,烛光流转,眸中星河璀璨,一阵风自夜空俯冲而下再飞旋扶摇直上,扬起玉白的发带与墨黑的发丝勾连缠绕,迎风共舞。 程莠见贺琅笑意吟吟,抬手支起脸颊,歪头看着他道:“笑什么呢,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贺琅双臂旦在臂弯处,双手十指交叉,看起来十分惬意,他转过头对程莠道:“也没什么,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腕上的红绸是做什么用的?” “哦,这个啊,”程莠横端着左手,看着手腕上的红绸,而后神秘兮兮地对贺琅道,“用处可大了,既能绑人,关键时刻还能救人,上能做配饰,下能当武器,最主要的是……” 程莠买了个关子,见贺琅一脸认真地看着她,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才道:“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告知你。” 贺琅:“……” “那以后能告知?” 程莠笑眯眯地道:“以后会有机会见识到的,它的坚韧你无法想象。” 贺琅盯着红绸,沉吟道:“就是那金蚕丝所制?据我所知,金蚕丝虽然坚韧,但也并未到刀剑无阻的地步。” 程莠一挑眉,有些得意道:“当然不是普通的金蚕丝,不妨告诉你,”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贺琅耳边,轻声道,“我这条红绸,天下只此一条,你再寻不到第二条,由秦氏药宗秘制,独一无二。”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贺琅耳边,淡淡的甯萤香毫无征兆地将他团团围住,伴着晚风似有若无,吹散了复又聚拢,轻抚着他的感官,溜进了他的心田。 贺琅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鼻子道:“嗯嗯。” 程莠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故意探出半个身子,凑过去仰着脸看他,嗔怪道:“干嘛呀,这么敷衍,我说的都是真的。” 贺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仿佛自己清心寡欲,安之若素,一板一眼地开口道:“没有,我对药理没什么见解,不便评说,但我相信你说的,你的红绸很是厉害,在下十分佩服。” 程莠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见他目视前方,岿然不动,像被定住了一般,她拨了拨滑至脸颊的长发,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心道: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不看我?难不成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到他了? 程莠倍感疑惑,但也不好意思问,便拿起一根发钗,三两下利落地把头发束了起来,一边束一边道:“我可不说瞎话哼。” 贺琅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她,见她把一头墨发简单地只用一根发钗便盘了一个云髻,不由得暗叹,这样的她,好像比平日里又多了几分温婉。 其实贺琅也有些懊恼,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很难和她正常交谈了,总是莫名被她的一颦一笑所吸引,既而心跳加快,耳根发热。 他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情绪,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却又令他隐隐地好奇,想要探寻更多。 也许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预兆着什么,只是还未敢断定。 贺琅右手握成拳,放置唇边咳了两声,轻声道:“程莠。” 程莠道:“嗯,怎么了?” 贺琅道:“你和穆洛衡是怎么相识的?” 闻言,程莠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向了夜空,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一件事,半晌才道:“我和他啊,那就说来话长了……你想知道?” 程莠弯着眉眼看他,他诚恳地点点头:“嗯。” 程莠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多想?” 贺琅见招拆招,从容不迫道:“你有多想告诉我,我就有多想知道。” 程莠没逗到他,有些失望地撇撇嘴道:“我认识他得有五六年了吧,当时雾山派入门满一年的弟子组织下山历练,我爹就让我跟着一起去,我那年十一二岁吧,记不清了。” “那次历练的目的地是忘忧谷,为的是考察门派弟子的洞察力和方向感,对武功要求不高,所以只要在忘忧谷封谷之前出谷就算合格。那天我跟三师兄赌气,没跟他走一条路,谁知沿途风景太过迷人,我就流连忘返了,忘忧谷下雾封谷之前我没能出去,就被困在里面了。” “忘忧谷封谷之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也就是说出入口被浓雾藏了起来,一般七到十五天才会雾散,我一共在里面待了五天,那五天我过得简直是野人的生活,我现在想想都浑身难受。” 程莠不自然地打了个寒颤,贺琅见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道:“忘忧谷奇观我略有耳闻,确有很多门派将它当作历练之地。” 程莠点点头继续道:“到第四天的时候,我都快自暴自弃了,心想我要是再出不去我就自挂东南枝!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穆洛衡,他出现了。” 说着,程莠顺势闭上双眼做出一副见到菩萨似的夸张模样,再睁开一只眼偷瞄了贺琅一眼,谁知人家面色波澜不惊,就静静地看着她装模作样。 程莠自觉无趣地坐直了身子,腹诽道:浪费我感情。 程莠道:“咳咳,他当时在忘忧谷采一种药草,他好像说过那药草作何用处,但时日太久我不记得了,反正他是因为算错了时辰,也被困在了谷中,不过他对地形勘察很有一手,我遇上他时,他已经找到了出口的大致位置,于是我就跟着他出去了,不过后来我都没再见过他,直到两年后我去了裕州,才知他原来是摘星阁阁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于是来往多了就成了朋友。” 贺琅听着程莠简要的叙述,从她的话语中得知他们相遇相识的过程,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可贺琅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重点没抓住,她语调平淡地一笔带过了她在忘忧谷中独自一人时的无助与畏怯,那他也无从得知她是否在遇见穆洛衡时将他当作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天神。 他的心中忽然有些酸楚,泛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让他几乎生出了“为什么那时遇到她的不是自己”的郁闷。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觉得胸腔中憋着一股气,怎么也不顺畅,就在他自己同自己较着劲,生闷气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买一串糖人给这位漂亮的姑娘吧。” 贺琅抬起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的老人,扛着一草靶子的糖人,糖人做的栩栩如生,形态各异,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都活灵活现。 贺琅没有立即答话,转过头看向程莠,只见她疯狂地给他眼神暗示,好像在说:愣着干什么!快买呀!漂亮姑娘就是我!快买! 贺琅失笑,无奈地掏出一个碎银子,递给老人,而后对程莠道:“快选吧。” 程莠笑道:“多谢贺公子。” 程莠站起身来,凑近认真端详了半晌,而后选了两个垂髫小儿,一个裙裳轻舞,一个长衫飞扬,应当是一对青梅竹马。 贺琅见那老人在身上摸摸索索了好一会,便站起了身,弯腰俯身对老人道:“不必了老伯,您这糖人做的真好,值那么多钱。” 老人听了有些惶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拿出十几枚铜钱放到贺琅手中,而后告辞离去。 贺琅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浅浅地叹了口气。 程莠若有所思地拿着糖人,既而转过身将右手中的小女孩递给了贺琅,笑道:“这个给你,你吃女娃娃,我吃男娃娃。” 贺琅接过糖人,道:“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瘆人。” 两人拿着糖人沿街而行,程莠步伐轻快,裙摆摇曳,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她道:“嘿嘿,老伯的糖人做的真好,甜而不腻,又纯又真,像你像我。” 程莠举起手中的男娃娃,站定身子轻轻托起贺琅拿着糖人的手臂,把两个糖人在空中轻轻一碰:“又纯又真呀。” 贺琅微微一愣,而后眉眼舒展开来,眸中盛满笑意,他看看空中一触即分的糖人,又看向收回手舔了一下糖人的程莠,也把自己的糖人放到唇边舔了一下,舌尖绽放开来的香甜丝丝入心,他迎着晚风,轻笑道:“老伯的糖人做的真好,又甜又酥。” 程莠笑道:“是吧,我也觉得。” ——其实贺琅想错了,那时的程莠遇到穆洛衡,并没有觉得他是天神降临,只是觉得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傻瓜被困在了谷里,只不过这个傻瓜比她强上一点,他可以找到出路。
第47章 银涯摘星处·肆 穆洛衡手扶着额,闭着眼坐在窗边,穿着雪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垂落在软榻之上。两扇雕花木窗大开,晚风灌入三层小楼吹起他的墨发凌空乱舞,他却不为所动,任由夜晚的冷风肆意在他身上撒欢。 他刚刚喝下一碗醒酒汤,现在头还有些疼。 他垂下左手,慢慢睁开眼睛,俯瞰漆黑夜色下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散落整个江陵,他的右手缓缓地转动左腕上的手绳,细细摩挲着上面打磨光滑的晶石,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 …… “喂,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吗?” 忘忧谷内山石林立,重重叠叠,弯弯绕绕宛若迷宫,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穆洛衡背着一个竹篓,正留心观察石林内的布局,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出来。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小少年趴在一个耸立的光秃秃的石头上,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看着他。 事实上,从小少年脏兮兮的模样来看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对方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但从小少年稚嫩的声音中,还是可以听出来对方是一个姑娘的,模样似乎还未到豆蔻年华。 他还未回话,小姑娘又自顾自地说道:“上面的雾也好大,看不到出口在哪,唉,你是不是知道路呀?” 穆洛衡却不打算搭理她,继续观察石林。 小姑娘也不在意,只管自己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程莠,是雾山派的弟子,哎,我和师兄们走散了,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你是怎么困在这里的呀?你是在采药吗?你的背篓里好多药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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