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与穆洛衡并辔而行,林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驿站不过是个接待的地方,环境毕竟简陋,不日便是中秋,贺兄不妨晚些随我一同回摘星阁。”穆洛衡慢悠悠地道。 贺琅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横竖不过是个落脚的地,简陋与否倒也不妨事,有劳穆兄挂怀了,初来乍到,还是看看知州大人如何安排吧。”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既不会拂了穆洛衡的面子,也不会让一会就要见面的知州大人难做,他毕竟顶着朝廷命官御舷使的名号,行事需要拿捏的分寸就必须恰到好处顾及两方,这一点,还是他的兄长——贺珩临行前特意叮嘱他的。 闻言,穆洛衡轻笑一声,看向他道:“也不必如此谨慎,边大人为人和善,定不会怠慢了御舷使大人,两方交友,你要应对的还是那些人。” 贺琅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穆洛衡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你离京时,父兄没有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嗯,”贺琅应道,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拦路者,不问名姓,格杀勿论。” 穆洛衡默了一会,等着他说下文,在他一脸纯善无害的神情中,不可置信道:“没了?” 贺琅神色如常地一点头,道:“没了。” 穆洛衡轻吸了口气,由衷叹道:“不愧是将门之家。” 贺琅忽然语气不屑地道:“我那哥哥倒是说了几句场面话,满口官场明律,听得我头都大了,没听明白,我也不愿与他多费口舌,随便应了两句就走了。” 穆洛衡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但听了贺琅的话不由得失笑道:“你那哥哥听了这话怕是要伤心了,贺大公子志虑忠纯,自然希望你也能怀瑾握瑜,莫要辜负了你哥哥的良苦用心才是啊。” 贺琅觉得这话比场面话还场面话,咬文嚼字程度不啻于“之乎者也”,酸文假醋的让贺琅不是很想理他,贺琅笑笑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穆洛衡何其敏锐,他觉得贺琅的反应十分有趣,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他颇为揶揄地道:“是,贺兄侠肝义胆,不拘小节,自不受那碍事的清规戒律约束,必是高风亮节,出淤泥而不染也。” 贺琅抓着缰绳的手骨节握得“咔咔”响。 有些人不可貌相,就好比穆洛衡,性子冷淡,外表也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但遛起人来面不改色,掉起文来酸溜溜的更是让人望尘莫及;再好比贺琅,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容,看似温和多情,但骨子里有一股焦躁气,时不时还会爬上眉宇,给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改朝换代”。 贺大人勾着唇角,开始口蜜腹剑起来:“穆兄真是折煞我了,出淤泥怎能不染,在下自是不比穆兄,银涯阁主是武林翘楚,德高望重,才担得起护航”倾帆“的重任啊。” “出淤泥怎能不染……”穆洛衡砸吧着这句话的意思,眸色暗沉,忽而低低笑出声来,“这倒是实话。” 林禹抬手掏了掏耳朵,他听不懂两个人笑里藏刀,话里藏箭般你来我往的互相吹捧,于是漫无目的地欣赏起街边的风景来。 “言归正传,”贺琅把越说越扯的话题拉回正轨,道“‘那些人’具体指什么人?” 穆洛衡收放自如,敛了神色道:“富商豪贵。给钱的都是祖宗,得罪不起。” “年年都有人炒商标,唯今年炒得尤为凶,先不说席位竞标价了,基本都是内定,要他们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边知州手伸不了那么长,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余下的标牌系于参擂牌上,文武开擂后四六折,但标牌有限,参擂牌握在富商权贵手里更是千金难取,到开标日标价一揭,多半要闹起来。”穆洛衡细细道来。 贺琅眉头一皱,问道:“往年也是如此吗?” 穆洛衡摇头,道:“并不是,往年的商标一般在八月初时炒得最高,那时候他们自己会先闹一场,属于内耗,等到八月中下旬开标日前后,这些人基本已经不成气候,这时边知州后发制人,标价就能压下来。但今年的标价却迟迟没降下来,怕是有人在从中作梗,边知州这几日估计已经焦头烂额了,到时如若商标压不下去,那些虎视眈眈的心怀不轨之徒揭竿而起,你这个御舷使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两方都将容你不下。” 贺琅知道穆洛衡并非危言耸听,不需要也没必要,但贺琅并未感到害怕,他细细思量了半晌,接道:“今年的确同往年不同,自我出京之日起,麻烦就没断过,这世道不太平,多的是心怀不轨之徒,他们蛰伏太久早已按捺不住,但这场动乱可大可小,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借这场东风了……” 或者,在此之前,莫要让他抓到尾巴。 后面半句贺琅没有言明,但穆洛衡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穆洛衡也没想到贺琅竟能把这其中汹涌看得这般透彻,他微微惊叹,用赞许的眼神看了贺琅一眼,而后直视着前方,眸色闪动,他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转瞬即逝,只剩下一副漫不经心的淡漠神情,说道:“这小皇帝的眼光果真毒辣,贺大人有大才啊,我猜,有贺大人坐镇,谁也闹不起来。” 穆洛衡这话说的笃定,贺琅听来有些诧异,但他未多想,只当穆洛衡在恭维他,便从善如流地道:“但愿吧。” 言语间,三人在街角拐了几道弯来到裕州驿站,边灵珂一身绛色官袍,头戴乌纱帽,腰间流纹双鱼蹀躞带左悬佩剑右挂金鱼袋,垂下的半月佩简致而不张扬,整个人干净利落不修繁饰,候在驿站门前身姿挺拔,全然不逊于男子,见到三人驾马前来,面露喜色,三分笑恰到好处,大步上前迎去。 边灵珂作揖躬身行礼:“下官边灵珂见过御舷使大人。” 贺琅迂停了骏马,端起了大人的架子,淡淡应道:“边大人不必多礼。” 边灵珂直起腰身,与马上的穆洛衡互相见了礼,道:“银涯阁主。” 穆洛衡点了点头,并不言语,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落到了她身后的人身上。 不知为何,边灵珂总觉得穆洛衡那淡漠的仿佛没有聚焦的目光如蛇蝎一般,仅一眼便让她汗毛直立,她仍旧保持着微笑,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横跨了一步,挡在了那人身前。 看见边灵珂的举动,穆洛衡一掀眼皮,漫不经心地看向了别处,细长的凤眼连一丝情绪都不曾表露。 边灵珂身后一身玉锦蓝袍的英俊男子正是尉迟洧,尉迟洧眉头微皱,“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目光锐利地看向了穆洛衡,穆洛衡却懒得再看他一眼,在贺琅翻身下马后也下了马。 贺琅对一瞬之间那三人的汹涛暗涌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把缰绳交到了侍从手里,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袍。 边灵珂对贺琅做了个“请”的手势,灿然道:“贺大人连日奔波,想必也疲乏了,下官为贺大人备了好酒好菜,请贺大人随下官移步雅厅稍作休整,随后为贺大人接风洗尘。” 贺琅修长的手指扣弄着护腕,对边灵珂彬彬有礼地温和一笑,当官当得轻车熟路,很会拿捏作势,端足了架子道:“有劳了。” 边灵珂又对穆洛衡道:“银涯阁主请。” 穆洛衡略一点头,抬步跟上。 贺琅狐疑地督了穆洛衡一眼,对方感受到目光,也回看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片刻,而后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一同直视前方。 贺琅:“……” 穆洛衡:“……” 边灵珂一边引路,一边介绍道:“贺大人,这位是裕州有名的富商,尉迟公子,此次‘倾帆’停航的渡口便是由尉迟府出钱修缮的。” 方才两人已见过礼,尉迟洧不卑不亢道:“见过贺大人。” 贺琅直觉尉迟府不只出钱修缮渡口那么简单,毕竟砸钱的富商多了去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殊荣能单独见到朝廷命官的,但他并未多问,因为他知道一会用饭时,他们自会主动开口,因此他只是客客气气地礼貌客套道:“尉迟公子看起来年龄尚轻便能经营起庞大的家业,真是青年才俊啊。” 尉迟洧也客套道:“不敢当,只是些鸡零狗碎的小营生罢了。” “小营生能做到裕州第一首富,也得有本事才行。” 说话的是穆洛衡,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在尉迟洧看向他时,他才把目光落到尉迟洧身上,道:“是吧,尉迟公子。” 都说商贾最为世故圆滑,但裕州第一首富尉迟府掌家公子尉迟洧却与众不同,非常有自己的个性,他的皮囊下潜藏着一种自视甚高的冷漠和不畏强权的倔强,殷实的家底给了他我行我素的勇气,他不咸不淡地回道:“运气好点罢了,可能是父亲母亲在天保佑我尉迟府欣欣向荣吧。” 闻言,穆洛衡竟笑了一下,道:“尉迟公子真是幽默。” 贺琅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便识趣地没有开口说话,那两人也未再言语,气氛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中,边灵珂一阵汗颜,匆匆把贺琅和穆洛衡领进雅厅,借口准备饭菜拎着尉迟洧先走了。 贺琅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见穆洛衡姿态从容地落座圆桌旁,便问道:“那尉迟公子得罪过穆兄?” 穆洛衡抖了抖宽大的袍袖,道:“没有啊。” 贺琅一时心直口快,脱口道:“那为何你跟他说话夹枪带棍的?” 穆洛衡“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贺琅道:“很明显吗?” 虽然同穆洛衡并不熟识,但贺琅知道穆洛衡这个人说话很喜欢拐弯抹角,也不知道这是官场的风气,还是聪明人之间的较量……聪不聪明不知道,贺琅觉得多少有点缺心眼是真的,他习惯性地抬手拨了拨剑柄上垂下来的流苏剑穗,不打算刨根问底了,反正他也没兴趣,于是他把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默然无语的林禹招过来喝口水。 边灵珂拉着尉迟洧拐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回身望着他道:“你得罪那厮了?” 尉迟洧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胳膊,道:“没有。” “那他看你的眼神为何那么瘆人?”边灵珂皱着眉道。 尉迟洧眸色微凝,道:“怎么瘆人了?你怕他作甚?” “我……”边灵珂一时气结。 一般人当然不知道穆洛衡那家伙到底有多恐怖,可她是见过的,她见过他心狠手辣,见过他残忍薄义,所以对他的胆怯就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至于时刻都会怀疑他是否有所图谋,但穆洛衡这个人又一诺千金,说一不二,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合作伙伴……这矛盾的情结让她每次面对穆洛衡时也是分外谨慎。 边灵珂甩甩脑袋,看着尉迟洧一字一顿道:“总之,离他远点。”
第60章 鸿门中秋宴·叁 很快便有人来请贺琅和穆洛衡去正厅用饭,正厅的圆桌上摆上了数十道琳琅满目的菜品,皆是裕州特色,还有几坛上等西凤酒,几人相继入座,下人开坛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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