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灵珂举杯敬酒,道:“贺大人是第一次来裕州吧,这些都是裕州名菜,我专门请杨家楼的厨子来做的,味道正宗,您快尝尝合不合胃口——银涯我就不招呼你了,本来你也该是来陪客的。” 穆洛衡并不争辩,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淡淡道:“我自便。”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管我,你们随便”。 贺琅夹了块鲈鱼,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那鱼肉鲜美,口感细腻,颇为爽口,他点点头道:“我是个粗人,这菜好与赖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味道不错,很合我胃口,有劳边大人费心了。” 边灵珂笑道:“不会,贺大人满意便好。” 几人来来回回客套了几轮酒,把场面做足了,借着微醺才打开天窗说起了亮话。 尉迟洧道:“这几日我在行会压了几轮价,那些商贾才有所收敛,沿途我撤了几个桩点,有些庄家断了收发链直接退出了竞标,但还有几个富商绕开了我的营商链,虽然没有再加价,但还是蠢蠢欲动。” 尉迟洧顿了顿,闭口不言那些威逼恐吓,把话说的冠冕堂皇,正义凛然,他道:“他们其实如若继续往里砸钱,我倒是有办法把商标压下调平,但他们现在欲动不动,商标卡在那不上不下,如果他们在揭标前猛然发力,商标可能会在一夜之间窜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且再无转圜的可能。” 贺琅其实没听太懂,他不了解商行里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但听得出来尉迟洧未曾严明隐藏在话语之下的意思——那几个商人背后有一股他无法抗衡的势力,并且牵着商标一直朝着十分不利的方向走。 边灵珂接道:“我们手里还有一部分商标,但作用不大,我一直在调查暗中搅浑水的人,但现在也还是一筹莫展。” “不同担心。”贺琅将那香醇的西凤酒一饮而尽,缓缓开口道。 三人同时看向他,边灵珂道:“贺大人有法子?” 贺琅的双眸漆黑而明亮,点点烛火映在他的眼瞳中轻轻地跳跃着,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面色柔和,眉目坚毅,在矛盾中寻得了最微妙的平衡。 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温声道:“敬候佳音。” 穆洛衡目光深沉地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后借着饮酒的动作轻飘飘地把浅笑掩在了浅笑后。 若是边灵珂注意到这个笑容,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其实是一种欣赏猎物时跃跃欲试的危险笑容,是他为数不多的笑容里最令人胆寒的笑! 边灵珂不知道贺琅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道贺琅是真有谋略还是在故弄玄虚,但贺琅作为御舷使并没有义务处理“倾帆”抵裕前节外生的那些枝节,如今他主动揽下那些肆意疯长的枝条,边灵珂不仅有些动容,也对贺琅有些高看。 尉迟洧不了解这个年轻的御舷使的来历,只当贺琅在自吹自擂,他不是个喜欢吹捧别人的人,于是就把贺琅这句口气十足的话当作了酒后嗝,风一吹就散了。 边灵珂尽职尽责地恭维道:“那下官就等着贺大人的好消息了。” 酒桌上的四人喝着同一坛西凤,吃着同样精致的菜肴,言语谦逊有礼,动作客气得体,其乐融融好似昔年旧友,皮囊下的魂灵却各自揣着把钢利的锋刀,豺狼虎豹群聚之,荆棘之下无纯良。 穆洛衡看了眼天色,放下酒杯道:“天晚了,穆某多谢边大人款待,就不多叨扰了,先回了。” 而后他又看向贺琅,问道:“贺兄是同我回摘星阁,还是留宿驿站?” 贺琅道:“此处环境清幽,正合我意,就不折腾了,多谢穆兄美意。” 边灵珂道:“天色不早了,山路难走,不如银涯你也留下吧。” 穆洛衡起身摆摆手道:“走惯了。那贺兄便好生歇息,改日我再尽地主之谊。” 贺琅起身相送:“那我便先谢过穆兄了。” 穆洛衡冲尉迟洧一点头,大步出了正厅,边走边道:“不用送了,回吧。” 边灵珂暗暗吐了一口气,回身对贺琅道:“下官为贺大人准备的小院在东边,这几日就委屈贺大人在此住下了,若有任何不适之处一定要跟下官说,下官定及时替大人置换,若有什么需……” “好,”贺琅连忙开口打断边灵珂老妈子般滔滔不绝的嘘寒问暖,逃也似的道:“我也乏了,边大人操劳一天也快些去休息吧,尉迟公子也是。” 而后他头也不回,脚底生风地拉着林禹走了。 边灵珂:“……” “我以前怎的不知,边大人还有当老妈妈的潜质呢。”尉迟洧在后面不咸不淡地说着风凉话。 边灵珂先翻了个白眼,才转过身看他,道:“我以前没同他打过交道,不知他为人如何,如今接触一看,他一点也不像江湖上的莽夫,心思深沉,颇有些城府,如果哪一点不周到得罪了他,我的官途怎么办。” 尉迟洧不屑道:“你若是做出功绩,何须溜须拍马,看他生得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不过是故作高深罢了。” 边灵珂只觉眉心跳了跳,她道:“令仪你不是一向最不齿看一人面向就断其好坏吗?今日怎么就落俗了?太不像你说的话了。” 尉迟洧被她的话噎了一下,他面上有些尴尬,但拒不承认自己是看不惯边灵珂对贺琅谄媚的嘴脸才对贺琅抱有偏见,于是他冷着一张脸拂袖而去,对边灵珂的话充耳不闻。 人定昏,贺琅点灯坐在窗前的书案旁,手中把玩着一块令牌,正是程莠谢他救命之恩所赠的那块雾山少阁主令,他有些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上面蜿蜒曲折的纹路,目光沉静如水。 这时,“咚”的一声轻响,似有小石子砸在了窗子上,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窗上映出一个剪影,有人轻声唤了声“公子”。 贺琅手指飞快一转,令牌便从他的掌心滑进了袖口,他抬手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随后便有一封信从缝隙中塞了进来。贺琅拿了信,窗外的人影即刻隐没了身影,遁入了黑暗中。 贺琅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那上面竟然空无一文,但贺琅神情淡然,没有丝毫惊讶,只见他搁下信封,轻轻地将信笺放置于烛火上方,昏黄的烛火舔舐着薄如蝉翼的信笺,信笺的背面很快就被火苗燎得焦黄,而信笺的正面一点一点显现出字迹来—— “‘死契’源自穷天阁,阁主系轩亲王部下亲卫,供认不讳。” 贺琅唇角勾起一个笑容,他放低了手腕,任那火舌将信笺吞噬殆尽。 圆了大半的月亮斜挂在夜空之上,光晕流转,皎洁明朗,裕灵山摘星阁的摘星台,是裕州最高的地方,亦是最适合赏月的高台。 穆洛衡端坐在石桌旁,手边放着一盏苦茗茶,碧绿的茶沫浮在杯沿,夜风轻浮微漾起细细的波澜。穆洛衡目光虚无地看着深蓝天幕上的月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茶盏,清脆的声音转瞬便被山风卷进了苍林,只剩下茶盏中央泛起的圈圈涟漪。 身后响起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穆洛衡没有回头,只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边大人没同你说些什么吗?” 身后的人答道:“她让我离你远一点。” 穆洛衡默了默,随即语气轻佻地道:“她说得不错。那你为何不听她的话?” 来人踏上石阶,不客气地坐到了穆洛衡对面的石凳上,正是尉迟洧。 尉迟洧冷声一笑,道:“盛情难却。” 穆洛衡仍旧没有看他,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苦茗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充斥在口腔间,刺激着味蕾连带着喉咙也发苦,但他的面色依旧从容,淡淡道:“其实你应当听她的话的,她虽不见得有多好,但对你不算坏。” 尉迟洧漠然道:“不用银涯阁主提醒。不知银涯阁主寻我何事,不会就是来说闲话的吧,那恕在下不奉陪。” 穆洛衡放下茶盏,摆弄起腕间的手绳来,他的手指轻抚过串在手绳上晶莹剔透的蓝玉石,深如潭水的薄情眸竟浮现出点点暖意来,于是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他答非所问道:“说来我之前还问过边大人是否愿意嫁进尉迟府。” 此言一出,尉迟洧的背脊兀地一僵,搭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直接不屑反驳,可他张了张口,发觉自己喉咙发涩的说不出话来。 尉迟洧转头看向穆洛衡,只见穆洛衡那一双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凤目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仿佛要把他从内里抽筋扒皮,生吞活剥了,那蛇信子一般的眼神让他的后背徒然生气了一阵寒意,密密麻麻地直入骨髓,一种窒息的感觉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几乎不能呼吸,冷汗涔涔。 直到穆洛衡轻笑着移开目光,那种感觉猝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如蒙大赦地喘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穆洛衡竟无形地释放出内力,借助夜风无孔不入地压到了他身上! 尉迟洧心中升起一阵恐惧之意——他就像是一只蝼蚁,随时都能被穆洛衡碾碎于股掌之间。 他忽然后怕起来,他居然让他的哥哥独自同穆洛衡做了那么久的生意! 穆洛衡轻叹了口气道:“不过她说你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未经风霜雨雪,温和的像易摧折的花儿,但话又说回来,虽说尉迟夫妇撒手的早,这尉迟府却是欣欣向荣,生意在你们兄弟二人手中越做越大,不曾经受过大的挫折……” 尉迟洧语气生硬地打断他道:“你想做什么?” “稍安勿躁尉迟公子,”穆洛衡声音莫名地和缓,“我不想做什么,我对你没兴趣。我想你也不想掺和进来对吧?如果你不想尉迟府被殃及池鱼,那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你就得听好了,你不需要做任何评判,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否’。” 尉迟洧看着穆洛衡,呼吸都跟着颤抖起来,他抿着唇不说话,穆洛衡也不催促,只是唇角勾着一个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低垂着目光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盏。 可他越是沉默淡然,尉迟洧越是难以压抑内心油然而生的恐惧,良久,他才艰难地吐了出一个字:“……是。” 穆洛衡轻声道:“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威胁你做任何选择,但我希望你能权衡利弊,这很重要,因为你知道什么对你,或者对尉迟府最好。” 他像一个耐心劝学的长者在循循善诱自己顽劣的学生拿起书本不要误入歧途,每一字每一句都好似在极力为对方考虑着想,仿佛要用自己最温和的一面让对方忘记之前的严厉而迷途知返,再感恩戴德地痛批自己的无知。 尉迟洧紧紧地握着拳,道:“是,” “好,”穆洛衡笑了声,“那让我们来做笔生意吧。” 尉迟洧诧异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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