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没这么傻,可是万一呢?章衡越想心越慌,背着手在房中踱了两个来回,便换了行头出门,来到范寓。 晚词房里亮着灯,章衡敲了敲门,她在里面问:“是谁?” 闻其声,章衡心放下些许,用十一娘的声调答道:“是我。”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晚词脂粉淡施,梳着云髻,斜插着一对金镶玉鹭鸶莲簪,身上穿着一件玉色织锦绉纱团花衫儿,外面罩着宝蓝堆花比甲,罗裙八幅,束五色丝绦,下面微微露出一点红鞋,甚是娇艳。 章衡愣了一愣,心想妇人自尽前总要打扮一番,莫非她真有此意? 晚词拉了十一娘的手,嫣然笑道:“我正惦记姐姐,姐姐便来了,真个心有灵犀呢。” 章衡道:“妹妹近来可好?” 晚词点点头,走到灯下,章衡见她两腮泛红,却不是胭脂染的,面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便知道她方才在房中吃酒。 晚词从里间拿了一壶酒和一对银酒樽出来,道:“这是我方才吃的茉莉酒,姐姐也吃两杯,暖暖身子罢。”说着放在桌上,又去剥果子。 章衡温言款款道:“我听绛月说妹妹今日情绪不好,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有人欺负你?” 晚词见问,面上春色更深,低头道:“没人欺负我,只是曹经略遇刺一案的幕后主使,至今查不出来,我心中甚是烦恼。” 章衡哦了一声,道:“此事我也听说了。” 晚词说起案情,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章衡识破自己身份的事告诉十一娘。此事与十一娘也有莫大关系,按理说不该瞒着她,可是她行事诡秘,捉摸不定,知道后想灭章衡的口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晚词决定暂时不说。 闲谈间,章衡看不出她情绪异常,想她当真要寻短见,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吃了两杯酒,站起身道:“我有些乏了,先去睡了,妹妹也早点睡罢。” 晚词送到门口,回来关上门,取出先前藏在枕头下的画轴,挂在架子上,继续赏画吃酒。画中少年面容俊美,身着湖色长衫,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头顶是满树杨妃色的花。少年手持玉笛,横在唇畔,神态生动,叫人似乎能听见悠扬的笛声。 晚词将酒樽举至少年面前,须臾只见他桃花上脸,十分羞赧的样子,心中欢喜,仰脖一饮而尽,活像个调戏书生的女土匪。待少年面色恢复如常,晚词再斟一杯,少年被酒气一熏,脸又红了。 章衡走到窗外,戳开窗纱,想看她睡下再走。却见她手持酒樽,坐在一幅画前自斟自饮,吃了四五杯的光景,伸手抚摸画面,道:“白天恁般算计歪缠人,这会儿怎么哑巴了?”说着格格笑将起来,身子向后一躺,醉倒在椅上。 章衡看见那幅画,只觉眼熟,仔细一想,画的分明是七年前带她去西山探望九月的情形,再看画绢微微泛黄,并非新作,便猜到上回去赵宅取的就是这幅画。 怔了一会儿,章衡心中的担忧化作一块热热的糖稀,黏在竹管上,吹得鼓胀起来。 怪小妮子,他这边担心她想不开,寻短见,她在那边用他教的法子轻薄画中的他,端的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假道学。 章衡笑着转身离开,即便相识已久,他其实并不了解晚词,就像晚词也并不了解他。了解一个人究竟需要多久,或许是个谜题。 明月如霜,他飘忽不定的身影没入幢幢树影中,难以分辨。 次日上午,晚词正在牢房里和方氏说话,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方氏自从被抓,便一言不发。章衡认为方氏并不知道多少内情,没必要拷打,又因曹承志叮嘱善待方氏,章衡便卖他这个顺水人情,方氏这些日子都没吃什么苦。 差人端来两盏茶,打开方氏戴着的枷锁。 晚词道:“方夫人,听说你是杭州人,尝尝我带来的西湖龙井罢。” 方氏揉着肩头,屈膝坐在土炕上,并不理会。 晚词兀自吃了口茶,道:“好茶,都说杭州是个天堂般的地方,有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分富庶。我一直想去看看,只是没机会,你为何要来京城呢?” 方氏望着石壁,目光迷蒙,似在回忆,忽然开口道:“再富饶的地方,也有穷得活下不去的人。” 晚词一愣,道:“这是自然,就是京城也有长到十六岁,都没衣服穿的女孩儿。” “方夫人,你一个妇人并不缺衣少食,何苦来哉?你若受人胁迫,告诉我,可以从轻发落。” 方氏眼睑一垂,又恢复沉默。 过了一会儿,章衡和曹承志走进来,方氏看见曹承志,死水般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涟漪。 晚词行过礼,章衡道:“少贞,你和我去看看卫七怎么样了。” 晚词答应一声,和他走了出去。 曹承志打量着方氏,见她形容虽然憔悴,身上并无伤痕,放心些许,在晚词坐过的矮凳上坐下,道:“明日我便要回辽东了,叫人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尝尝罢。” 随从打开提盒,将几样精致糕点放在桌上,又筛了两杯酒。 方氏侧头注目于曹承志染上风霜的脸,道:“你不恨我么?” 曹承志道:“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方氏哂笑,道:“不错,经略的旧好何止我一人。他们找到我,拿出一千两黄金,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两千两,送我去海南避风头,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死。” 曹承志本以为她是被逼的,闻言意外道:“为何?我并不曾亏待你。” 方氏又笑,笑容中更多自嘲,拈起一块如意糕,就酒吃下,徐徐道:“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你是不曾亏待我,可我想要的,并不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我想被当作一个人,而不是货物。我恨所有当我是货物的人,包括曹郎你。”
第八十六章 木棉庵 卫七正是那名刺客头领的名字,拷问了四五日,除了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肯吐露。走到暗室门口,晚词便闻到一股皮肉烤焦的味道,脚步顿了顿,捂住口鼻走了进去。差人正把滚烫的烙铁从卫七胸口移开,留下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伤疤。卫七赤着上身,被绑在柱子上,双目突出,额头青筋暴起,满脸冷汗。晚词一见这情形,饶是做足准备,胃里还是翻江倒海,跑到一个水桶边吐了起来。章衡挥了挥手,示意差人出去,端了杯水,走到她身边,不理解道:“浑身发绿的尸体你都不觉得恶心,这有什么看不得的?”晚词接过水,漱了口,拿帕子擦了擦嘴,道:“活的和死的不一样。” 卫七正是那名刺客头领的名字,拷问了四五日,除了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肯吐露。 走到暗室门口,晚词便闻到一股皮肉烤焦的味道,脚步顿了顿,捂住口鼻走了进去。 差人正把滚烫的烙铁从卫七胸口移开,留下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伤疤。卫七赤着上身,被绑在柱子上,双目突出,额头青筋暴起,满脸冷汗。 晚词一见这情形,饶是做足准备,胃里还是翻江倒海,跑到一个水桶边吐了起来。 章衡挥了挥手,示意差人出去,端了杯水,走到她身边,不理解道:“浑身发绿的尸体你都不觉得恶心,这有什么看不得的?” 晚词接过水,漱了口,拿帕子擦了擦嘴,道:“活的和死的不一样。” 章衡笑道:“这话正林也说过,你们俩都心软。” 晚词瞥他一眼,心道就你心狠手辣,还挺得意。 卫七目不转睛地看着章衡,这是他第二次见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小白脸,丹凤眼,怎么看都是个文弱书生,若非亲身经历,卫七实在难以相信他是个武功高手。 “章侍郎,你剑法不错,叫我想起一个人。”卫七声音嘶哑,听起来叫人不舒服。 章衡不意他会主动开口,微微一愣,道:“谁?” “蜀中第一剑客李丛简。” “李叔是先君故交,一向行踪不定,你见过他?” 卫七十分谨慎,并不接他这话,道:“你果然是他的弟子,他脾气古怪,多少人想拜他为师都不能够,你是个有福气的,只可惜命不久矣。” 晚词沉下脸,攒起双眉,险些骂出来。 章衡迎着卫七恶毒的目光,淡淡道:“我的命不劳你这泥菩萨操心,你的同党若敢来找我报仇,我正好送你们团聚。” 离开暗室,两人看见曹承志也从方氏的牢房里出来了,脸上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 曹承志看见他们,笑了笑,道:“章侍郎,那名刺客审得如何?” 章衡摇头道:“是个硬茬,不好对付。” 曹承志道:“其实就算他不说,朝中能布下这般圈套的人也寥寥无几。官场就是这样,许多事你我并非不知,只是无可奈何。在我看来,沙场上的敌人要比官场上的敌人好对付得多。” 章衡笑道:“难怪经略不愿在京城多待,要回辽东呢。” 走出死牢的大门,晚词呼出一口浊气,阳光正好,照在身上生起薄薄的暖意。 曹承志一脸慈祥地看着晚词,道:“小范主事,小女听说城东有座木棉庵景致不错,下午想去逛逛。我怕她惹是生非,不知你能否帮我看着她些?” 晚词一愣,这分明是当爹的帮着女儿约会,心里不太想去,为难地看向章衡,意思是叫他帮自己推了。 章衡却乐呵呵道:“少贞,既然经略这么说了,下午你便安心陪伴曹小姐,莫要有什么闪失。” 晚词不知他怎么想的,只好答应了。 这木棉庵四周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挂着金字匾额,不时有男女香客进出。约在未时,娴娴带着一名丫鬟早早地来了,坐在对门的茶馆里,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晚词戴着官帽,穿着水绿官袍,足蹬粉底皂靴踩着点儿走进来。 娴娴眼睛一亮,却矜持地不动身。 等晚词上前作了一揖,道:“小姐久等了。”娴娴方才站起身,扬了扬下巴,道:“走罢。” 晚词道:“小姐要去庵里游玩,怎么不事先知会庵主,叫闲人回避,如此也安全些。” 娴娴听这话是关心自己,抿着嘴一笑,道:“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怪没意思的。再说你把人都赶出去,也不见得安全。” 进了一座雕花门楼,只见一带三间佛堂,十分高敞,许多香客围着佛堂前的一个大香炉点火上香。一片青烟袅绕中,众人面目都有些模糊,丫鬟和吕无病紧紧跟定二人,生怕走散。 娴娴走到佛堂里,看了看三尊金光灿烂的大佛,道:“范宣,你相信佛祖能普度众生么?” 晚词道:“普度众生怕是有点为难佛祖,但我相信他老人家能保佑这些僧尼躲避赋税,不事劳作,也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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