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抬起头,才发现他似地放下公文,起身让座,道:“部堂有事么?” 姚尚书是来问修改《强盗法》一事,章衡拿出拟好的文书,与他说了半晌,打发他去了。 潘逖杀女的消息不胫而走,这种官宦人家的丑闻最容易在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引发热议。这日,刘密和月仙在春柳棚台后上妆,两人背对着背,各朝着一面镜子。几个小旦围在月仙身边,众星捧月一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不像大多数美人恃美而骄,月仙待人和气,会察言观色,来了这两个月,春柳棚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 “玉珊姐姐,你听说温国公府的少奶奶被她爹杀了么?” “有这等事?”月仙骇然色变,手中的画笔顿在眉梢,女孩子们见她不知道,你一句我一句讲给她听。 “别看这潘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温国公府的少奶奶,背地里比妓女还浪呢!娘家婆家,但凡齐整些的小厮,她都不放过。她爹就是撞见她和人偷情,气不过,才将她杀了。” 说这话的女孩子声音细细,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 月仙蹙起眉头,道:“深宅大院里到处都是眼睛,要偷情谈何容易?我看潘氏只是个无辜可怜的女子,这些都是外面的人胡乱编排出来的,你们别跟着传。她父亲杀她,无非是怕她守不住寡,坏了自家门风。这种事我在山东见得多了,咱们都是女儿家,不骂那禽兽不如的男人也就罢了,怎么还帮他们说起话来?” “让他们听见,益发得了意,不把咱们的命当命,将来还不知有多少女儿死在他们手里呢!” 说得众小旦哑口无言,低头摆弄衣袖,她又嫣然一笑,摸了摸那个说潘氏比妓女还浪的小旦的头,道:“好了,我该上台了,你们也去忙罢。” 刘密深以为奇,暗道:不想她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能说出这番话,倒有些晚词的品格。晚词小姐脾气,嘴巴不饶人,真叫她来说,怕是要把这帮小丫头说哭了。 “刘大人,你笑什么?”月仙转过身来,看着他的镜子里。 刘密右手持笔画眉,眼中蕴着笑意,唇角微翘,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刚刚说的话很有道理。” 月仙眨了下眼睛,身子前倾,道:“刘大人,你这可是灭男人威风,长女人志气。” 刘密笑道:“男人的威风并不是靠打压女人的志气来体现的。” 月仙怔了怔,见他画好最后一笔,拿起桌上的水纱要勒头,站起身道:“奴帮你罢。” 刘密今晚唱武戏,头要勒得紧,自己动手确实不方便,往常帮他的那个小生今晚没有来,便让月仙来。 月仙接过水纱,先在他脑门上勒出一道漂亮的月亮弯,把眼角眉梢都吊上去,这张脸登时多了几分英气。 月仙低着头,美目流眄,左右端详,幽幽如兰吐息拂在刘密面上。 刘密有些不自在,又不好退让,垂下眼,微笑道:“杨姑娘,你手劲不小。” 月仙忙道:“太紧了么?疼不疼?” “不疼,正好。” 月仙将水纱缠了一圈绕到他脑后,指尖不经意地碰了下他的耳朵,他偏头一缩,想是怕痒。月仙忍着再摸一下的冲动,固定好水纱,帮他戴上盔帽,联袂上台。 圣意未决,潘逖被软禁在府中,甚是烦闷。将近二更时分,他要沐浴,守在门口的公差叫人送来热水,人都退出去,又把门关上。 潘逖脱了衣裳,坐在浴桶里,恨章衡和范宣恨得牙痒。为了除掉家里这个祸害,他煞费苦心,事情原本做得隐秘,若不是他们,怎会闹到这一步! 热气蒸腾,他渐觉昏昏欲睡,一阵刺痛将他惊醒,嘴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团布,身子软绵绵的,手脚都使不上劲。 这是怎么回事?潘逖呆了片刻,一黑衣人戴着面具,从身后绕到他面前,剪裁合体的劲装显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这无疑是个女人,她纤细雪白的手中拈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 她是谁?为何在此?外面的公差呢?潘逖满脸惊疑,眼里流露出恐惧。 “潘大人,你醒了。”月仙放下银针,从桌上拿起一把剃刀,打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 潘逖吓得面无人色,拼命摇头,口中呜呜咽咽。 月仙看着他,像猎人看着猎物,眼神冰冷,道:“你杀你女儿时,一定没想到有今日罢。我平生最恨你这样的男人,律法不能治你死罪,我能。”说罢,伸手按住潘逖的头,将他按入水中,剃刀对准咽喉一抹,鲜血喷涌,顷刻间一桶水都红了。 月仙目光灼灼,透着兴奋,温热的呼吸喷在面具上,又反扑在脸上,越来越热。她将尸体从血水里拖出来,放在旁边的榻上,拿帕子擦干手,打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排银针,两只白瓷圆盒。 她坐在榻边,用银针蘸了瓷盒里的墨,一针针刺在潘逖身上,刺出活灵活现的一双鲤鱼,口中哼起小调。 “玉皇许我结姻缘,分明是玉女金童做对眠。眼前虽好,他时怎圆,欲图长久,须是改迁。姐道,郎啊,我听你学子个姑苏台上西施去,门泊东吴万里船。”
第一百二十章 刀子嘴 二月初二这日一早,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天幕上挂着一轮绯红朝阳,是个难得的好天。晚词骑着胭脂走在街上,迎面吹来的风里隐隐透着春意,那是一种草木勃发在即的气息。明日便是惊蛰,天子要在集贤殿上再议潘氏一案,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还没到衙门口,一名衙役迎上前来,作揖道:“范主事,章大人让您去潘府找他。”晚词调转方向,一径奔至潘府,见大门前多了许多兵士,皆配短刀利剑,状貌严肃。其中有个叫晁选的,她认识,下马便问他:“出了什么事?” 二月初二这日一早,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天幕上挂着一轮绯红朝阳,是个难得的好天。 晚词骑着胭脂走在街上,迎面吹来的风里隐隐透着春意,那是一种草木勃发在即的气息。明日便是惊蛰,天子要在集贤殿上再议潘氏一案,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还没到衙门口,一名衙役迎上前来,作揖道:“范主事,章大人让您去潘府找他。” 晚词调转方向,一径奔至潘府,见大门前多了许多兵士,皆配短刀利剑,状貌严肃。其中有个叫晁选的,她认识,下马便问他:“出了什么事?” 晁选道:“潘大人昨晚被人杀了,章大人正在里面查看,您快过去罢。” 晚词吃了一惊,跟着带路的人疾步走到潘逖的书房,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章衡背着手站在廊下,脸上阴云密布,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气头上。负责看守潘逖的六名公差在地上跪成两排,个个头低得几乎贴上地面。 章衡待人待己都很严苛,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几人的饭碗多半是保不住了。 晚词上前行了一礼,章衡道:“仵作已经验过尸了,潘逖子时前后被害,咽喉一刀致命,生前中了迷药。身上还有……” 他神情有些别扭,没有说下去,道:“你自己进来看罢。” 屋里血腥味更重,碧纱橱内摆着一只朱漆浴桶,里面有大半桶红褐色的水,乍一看还以为都是血,着实骇人。地上有一道血痕,从桶边到榻边,想是搬运尸体所致。再看榻上,潘逖一丝不挂,面朝下趴着,臀部赫然纹着两条鲤鱼,一红一黑,首尾相接,组成一个形似太极的图案,周围还有水纹,寥寥几笔,便让鲤鱼活了过来,似要游进臀缝里。 “这不是尹洪山父子和汪如亭尸体上的纹身么?”晚词惊奇非常,转头看向章衡。 嘉佑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汪如亭在自家东镜楼上被人杀害。去年正月二十六,东昌卫指挥佥事尹洪山父子也在家中被杀。三人身上有一模一样的鲤鱼纹身,因而三法司认定是同一人所为。 这两桩悬案,晚词虽未参与,却是看过卷宗的,对那古怪的鲤鱼纹身印象深刻,一眼便认了出来。 章衡点点头,他对鲤鱼纹身的印象比晚词深刻得多,因为当年汪如亭的尸体便是他最先发现的。 两人没说几句话,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一名兵士进来通报:“大人,大理寺的罗大人和刘大人来了。” 章衡并没有通知他们,却对他们的到来丝毫不意外。大理寺少卿罗懋坚等人皆是孟党,刑部和都察院正为了如何处置潘逖争论不休,潘逖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守潘逖的又都是刑部的人,孟党焉能放心?少不得派个人过来看看。 罗懋坚每次去找章衡的茬儿,总要拉上刘密,因知他二人交情深厚,万一闹起来,还有个人打圆场。 “章大人,好端端的人死在你们刑部的看守下,你作何解释!”罗懋坚气势汹汹,一进门便发难。 刘密跟在他身后,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章衡瞥了眼罗懋坚,淡淡道:“差人失职,我自会处置,但换做你们大理寺的人来看守,潘大人也未必能活。” 罗懋坚正要说你放屁,刘密一拉他衣袖,指着榻上道:“罗大人,你看潘大人身上那是什么?” 罗懋坚定睛一看,潘逖臀部有块红红黑黑的东西,把那句你放屁生生咽了下去,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确实是和汪如亭,尹洪山父子身上一样的纹身。 汪如亭是世家子弟,他的案子当年官府颇为重视,派了许多差人捕快四下查访,将近半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见。几年后又出了尹洪山父子一案,依然是一无所获。凶手行事周密,手法干练,除了鲤鱼纹身,一点痕迹不留,让三法司众官员头疼非常。 遇上这样的对手,罗懋坚也不好说换做自己的人,潘逖便能平安无事。 他咳了一声,道:“想不到又是这厮所为。”心中却还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巧,鲤鱼纹身案的凶手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杀潘逖。 他目光从尸体转到那桶血水上,道:“看这情形,应是沐浴时被割断了喉咙。章大人,你们的人当时在做什么?” 章衡道:“他们中了迷香,什么都不知道。” 罗懋坚一副看嫌犯的神情看着他,晚词不悦道:“罗大人,你难道怀疑是我们的人杀了潘逖,嫁祸给鲤鱼纹身案的凶手?” 罗懋坚目光一闪,有些心虚似地转过脸,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晚词瞪大眼睛,把到了嘴边的你疯了么咽回去,换成:“潘逖与我们无冤无仇,我们监守自盗,有何好处?” 罗懋坚乜了眼章衡,道:“范宣,你初入官场,不晓得你这上司的本性,他为了打击异己,什么事做不出来?” 刘密忙道:“罗大人,你想必对丽泉有些误会,他不是这样的人。” 晚词脸都气红了,冷笑道:“章大人本性如何,下官确实不清楚,但某些人身居高位,窃权罔利,勾结匪帮,谋害朝廷股肱之臣,却是有目共睹,他日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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