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两人继续在厨房里干活,一筐一筐运过来的年货,平章宫里心血来潮的吩咐,都让这些宫女们焦头烂额。 “真的好累啊。”不断有人抱怨,但手上该做的都继续做着,一个人不做便要压到别人身上。 德连正低头忙活,尚膳局外头奔来一个传话的宫女,她原是跟着荭嬷嬷的,现下已经调到平章宫专门伺候淑妃娘娘用饭了,一进门便喊道:“莲儿!做一碟子杏仁酥送到平章宫来,要快些,娘娘午睡起来突然想吃,等着用呢。” 德连答道:“是。” “快些,不要太甜。”交代完,传话的宫女就匆匆地跑走了。 荭嬷嬷也在场,赶紧让德连先放放手里的活,又拨派了两个人给她打下手,“无比按照娘娘吩咐,快些做出来。” 德连自觉自己做的杏仁酥普普通通,尚膳局里随便找个人大概都能比她做得味道好,但淑妃娘娘初进宫时就喜欢她的手艺,因此有时指名道姓要她来做。 ----
第18章 杏仁酥工序也并不复杂,材料都是现成的,还有两个姐妹做帮手,很快,一碟子杏仁酥就热扑扑地出锅了,德连拿罩子盖上,一是挡灰尘,二是怕散了热气,吃到嘴里发硬,失了酥松的口感。 来传话的宫女叫德连快做了送去,荭嬷嬷平日里跑得够勤了,也不想再露这个脸,倒显得她过分邀功,摆了摆手,叫德连自己送去。 德连不敢耽搁,端起食盘就往平章宫去。 到了平章宫,有宫女接过她手里的食盘,德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过多久,淑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掀了帘子走出来,冲她挥挥手,“你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德连看那大宫女说完就转身进了屋里,院子里零落几个扫洒做粗活的中人,不停留,迈着步子往回走。 快走到尚膳局,眼前几米远的路上横躺着一个宫女,闭着眼睛,倒在地上,身旁散落着一些零落的小玩意。 德连吓了一跳,忙上前,摸了一把手,还是温热的,她松了一口气,应该只是晕过去了。这个宫女生得高大,她想把人扶起来,但十分费力,在宫里也不好大声喊叫,只能独自先把她拉到路的一边。 德连准备先回尚膳局,向荭嬷嬷禀告,也不知道她是哪处当差的,兴许是由胡掌司出面派人来把这个宫女抬走,但拉扯之间,晕过去的宫女袖子滑下去,她的夹袄旧了,瘪瘪的一层,十分单薄,直接露出一截手臂。 白嫩的小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像一群蚊子叮过似的,但这种天气,蚊子早没有了,不大可能是蚊子,也不像是别的虫子咬的。 宫女突然有了些知觉,面孔抽搐,翻着白眼醒过来,虚着眼睛,看有个人正扶着她,竭力说了几个字,她没有力气,嘴张不开,德连一点都听不清。 “你说什么?” 那宫女推她,嘴里还是一团不清晰的言语。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德连看到一队中人跑过来,个个用灰扑扑的布遮住半张脸,看到这里两个宫女,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她身边,为首的当机立断,朝后面的人发话:“押起来!” “是!” 几个小中人走上起来,粗鲁地拽起地上只有一点意识的宫女,另两个拉住德连,把她控得死死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德连压根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制住,中人硬拖着她,也不知道要带她去哪。 “你们干什么?”德连惊恐地问。 控住她的中人见她说话,似有嫌弃的表情,往旁边躲闪了一点,但手上的力度还不肯放松,没有人回答她。 越走越远,到一处被搁置无人使用的仓房前,中人把那又晕过去的宫女直接从门扔进去,又飞快关上门。 再拐了几步,是挨着仓房多出来的几间寓所,平常没有人住,中人开了门,把德连一把推进去。 德连还想问他们,转身只听到“砰”地一声关门声,紧接着是挂锁落锁的声音。 寓所不大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宫女、中人,大家分散地站开,有的蹲在地上正嘤嘤哭泣,有的面色惨白靠在墙边一言不发。 都是生脸庞,德连惶恐极了。 “……这是怎么了?”德连还站在门边,她抑制心底的惧意,放大音量问院子里的人。 没有人回答,德连又往前走几步,院中人的人纷纷躲开,谁都不想跟谁靠上。 德连想到先前那宫女手上的红斑,心里浮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大门外有门锁开动的声音,众人抬头,又一个哭哭啼啼的宫女被推进来,她转身不知痛一般地锤着门,拍得门板乓乓作响,“我没染上疫病!放我出去!”外面根本不可能有人理会,她嚎啕大哭。 德连心里一阵绝望,好像很小的时候,临乡也传过一阵子的疫病,起红疹子,发痒,发热,最后整个人全身红通通的,被蒸熟一般地死去。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已经有症状的扔进仓房里,近着跟他们接触过的扔在这里,横竖都是等死。 德连颤抖着拉高自己的袖子,周围的人看到她的举动,也跟着提心吊胆,一起注视着她的手臂。 袖子拉上去,露出的是一断洁白的小臂,手是泛着红光的粗糙,小臂却白嫩光滑。 德连暂时松了一口气。 不断有人也拉上袖子,查看自己离死亡到底还有多久。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门不时打开,外面无情地推进来一个个被恐惧笼罩着宫女,间或也有几个中人,但多的还是宫女。 来得早的人似乎冷静多了,大家隔着二三米远,也能偶尔开口说几句话。 “最初是浣衣局的宫女儿,听说是今天早上发热的。” 也好在是浣衣局,她们那里忙得脚不沾地,人来往得少,又在宫里边角上,否则,就不是这间多出来没人住的寓所能容纳得下了。 有人悲叹着,“怎么我偏偏就这么倒霉呢。” 德连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靠着墙,惴惴不安,脑海里闪过了短暂的人生,她很怕夜里睡过去的时候,就那么睡死了。 都不能和春山、伍枝她们说一声。 太突然了,兴许昨天就是最后一面,今天中午就是最后的午餐。 宫外的弟弟,他或许都得不到她的死讯。 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 外头又传来开锁声,大门咯吱被打开,一个中人走进来。 他一定是来这里最镇定的人,站在门边,对关门的声音没有一丝反抗,反而抬眼扫向院子里分散的宫女。 没有点灯,没什么光亮。 德连也恰好抬头看新进来的人,大家都怕得腿软,站不住,他却腰身板正,站如松,身姿秀颀,迈出腿一步一步走近她。 “莲儿。” 是春山! 德连一瞬间要跳起来,因恐惧而空落落的心被填补上,她激动地要落泪。 待他走近,春山蹲下身,温柔地安慰她:“别怕,莲儿,我来了。” 刚刚的激动却又如潮水般褪去,心潮又重新涌上恐惧,春山来这里,那他也是和染上疫病的人有关联,她心死,再也忍不住对死亡的恐惧,眼泪夺眶而出。 春山慌了,他没有带帕子,笨拙地用干净的袖口给德连擦拭眼泪,他怕自己的衣服粗糙,放柔了力度,“莲儿,别哭。” 人就是这样,先前一个人待着,德连在心里消化这些感觉,但是有个人和你分享情绪,一个人的防线失守,她就变得脆弱多了。 德连哭出声,任由春山擦拭眼泪,春山不住地安慰,她也停不下来。 过了好久,她才渐渐止住哭声。 春山心里也是害怕的,是人就都会有恐惧。 德连自己掏出帕子擦干净脸庞,勉强露出一个马虎的微笑,“春山,你也别怕。” 春山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忍不住地心疼,“莲儿,你想哭就哭,没事,我陪着你。” 德连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拉了拉他的袖子,春山便坐到她身边,挨着一块儿靠着墙。 “谁能想到就去平章宫送一碟子点心,能在路上遇见一个染上疫病的宫女呢?”德连说得淡淡的,还带了点俏皮,兴许是她想安慰春山,兴许是春山在旁边,她不那么害怕了。 “嗯,我听说了。” “你知道?” “嗯,你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尚膳局有人看见了。” “那伍枝也知道吗?” “嗯。”春山想起什么,伸手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地展开,“莲儿,你饿吗?” 春山手掌里托着一包杏仁酥,正是德连下去做得那份,做得多,选品相好的往平章宫送过去。 德连确实饿了,也该晚膳的点了,但根本没有人往这里送吃食,想来是要他们等死了。 德连捏了一块酥送到嘴里,冷透了发硬,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舍不得吃太快。 “这是伍枝让我给你带进来的。” 这话有些奇怪,德连咽下去一口杏仁酥,茫然地转头:“伍枝让你带进来?”来这里的都是被拖着拽着推进来的,春山的话听着像来这前做了充足的准备。 “嗯,她还说,你是她最好的姐妹。” 再一想,春山进来的时候确是一派从容的样子,德连凝目望向他,“你跟染疫病的人是什么交集?” 春山没有想瞒,知道她聪明,就直说了:“我没有碰上染疫病的人,我是……来找你的。” 他听说了疫病的事情,本来是去尚膳局找德连的,人心惶惶,都不愿意跟旁人有接触,还是伍枝出来,隔了几丈远,恍恍惚惚地告诉他:“莲儿跟一个染上疫病的宫女接触,一块被带去关着了。” 春山听了掉头就走:“我去找她。” “欸……你站住!”伍枝在后面喊他,“你别冲动。” 春山转过身去,“莲儿一个人,她肯定会害怕的。” 伍枝咬咬唇,她本想问,那你呢?可看春山眼神坚定,脸上看不出恐惧,只有深切的担忧,伍枝顿了顿,“你等我一下。”说完伍枝跑回去,把先前莲儿做得剩着的杏仁酥包了拿出来,这次她也不再跟春山隔着几丈远了。 “你带给莲儿,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春山接下来油纸包,因为一直在灶上热着,还有几分余温,小心地收好,又听伍枝带着哭腔地说,“春山,莲儿交给你了……” 伍枝的泪彷佛下一秒就要出来。 春山朝她点点头,飞似地走了。 很快,宫里禁止各处的宫女中人走动。 春山自投罗网一般,来到德连身边。 ----
第19章 德连听完,面上都是震惊,看着春山云淡风轻的面孔,不由得轻呼:“你疯啦!”怕惹旁人注意,她又压低声音,“春山,这里都是接触过疫病的人,你来这里是……”她不忍说出“送死”那两个字,声调又带了呜咽之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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