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伸出手指,在快触碰到她唇角的时候,又生生停下来,“莲儿,不会的。” 德连往旁边挪了挪,跟他拉开距离,“我跟一个长了红疹子的宫女拉扯过,你还是不要靠我太近了。” 春山摇了摇头,拉着她,想把人拉回来,德连不动,他默看她一眼,又坐过去,两人还是挨着。 德连心里认定自己也染上了疫病,推了推他,推不动,便想再往旁边挪一挪,春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温温柔柔地,明明没使什么力气,德连却像被钉住了,再难起身。 “春山……”她深深望着他,但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平静,院子里黑漆漆的,德连彷佛在他的眸子里看见微光。 春山又拿了一块杏仁酥递给她,“再吃一些。” 德连不再躲着他了,接过来咬了一口,“你也吃。” “我不饿。” 天色暗下去,依然没有人来院子里送吃食,周围多了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春山警觉,立即把剩下的放在油纸包里包好,收在怀里。 德连虽然肚里空空,饿得难受,但是此刻也没什么心思多吃,手上的半块杏仁酥吃不下,看春山已经把油纸包收了起来,一时间举着不知道怎么办。 “吃不下了吗?” “嗯。” 春山从她的手里拿过半块杏仁酥,他张开嘴,直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一番,缓缓咽下去。 德连看了呆住,眼里的泪扑扑地又要流下来,春山忙安慰道,“莲儿,别哭,别哭。” 他细声细气地,小心翼翼握住她袖子底下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春山,你不怕死吗?” 春山沉默了一下,“怕。” 德连的泪水掉下来,“那你还来这里,还吃我吃过的东西?”她急得说不清楚,混着眼泪的言语一颗一颗打在春山的心上。 “我来陪你。”德连一个人肯定会更害怕,他愿意来这里陪她,如果是她,“别怕,我陪你,我们就都不怕了。”他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后悔。” 天色完全黑了,德连无声地流出两道泪,晶莹的泪水在她的脸上映出两道小溪似的粼粼之光。 春山用指腹替她擦了擦。 他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触碰她的脸颊,柔软,被风吹得久了,脸上冰冰的,却在他指腹靠上来的一瞬烧了起来。 德连心想,这真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害羞。 于是,她也不管不顾地,身子斜过去,靠在春山的肩头上。 感受到她的体温,春山僵住,她的头发散着说不上来的香气,触碰他的下巴和脖颈,丝丝痒吁吁的感觉,勾弄他的心弦。 他很快心定下来,伸出长臂从她的颈下绕过去,一把揽住德连的肩头,德连也明显一愣,但几乎是下一瞬,她也调整了一下位置,更朝向春山,头从他的肩上滑到他的怀里。 院中的人都在忧虑自己的生死,看到他们大庭广众出格的行为,也没有多投注目光,淡淡瞥一眼,继续在脑中消化即将来的死亡。 “春山。” “嗯?” “你在宫外还有家人吗?” 他顿了一下,生硬地开口:“没有了。” “我还有弟弟,但从我进宫来,就没有见过他了,说不好,他是不是已经死在我前面了。” “不会的,他一定在好好活着。” “为什么?” 春山被问住,他当然说不出为什么,不愿让她让心,闷了片刻,重新开口,说的却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娘在我很小时候走了,因为我爹喝酒赌钱还打人,她走了也挺好的,我对她没有印象,从来不想她。” “我家就只剩我爹和我,他只能打我,外面的人欺负他,他回来就揍我,后来他骗钱欠债,被打死了,债主找我,两间破房子抵出去还是不够,没有办法,他们就把我卖进宫了。” 德连第一次听春山提起他进宫之前的事情,不免为他的身世感到难过,抬头看他,他脸上很平静,彷佛刚刚说得那些不是他经历的,心疼他,手上也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身。 “没事的,春山,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怎么会有孩子不想念娘亲呢,她捏着他的手掌,粗糙有力的手掌,“没事的,现在你有我。” “嗯。”春山由衷地感到满足,有这一刻,曾经那些都不值得说道。 说了几句话,德连心中的害怕少了不少,到夜里了,寒气更重,兴许是两个人挨着,她感觉没有那么冷。 渐渐地,德连睡过去,在露天的院子里,在一个中人滚烫的怀抱里,在一个可能到达不了黎明的黑暗里,她居然沉沉地睡着了。 今夜无月无星,春山看着她,她的脸庞沉静,闪烁着几点没擦净的泪痕,总是能挂着笑容的面孔上,春山罕见地看见了柔弱。 “莲儿……” 清晨醒来的时候,衣服上都蒙了一层霜,湿冷冷的。 春山也咪了一会,听了动静,和德连一道醒过来,一夜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他觉得手臂和脖子都有些发酸,他忍住不适,看了德连一眼,她不像昨天那么恐惧了。 经过一夜,大家都冷静多了,有的一夜没合眼,有的刚迷迷糊糊地醒来,但看见天亮了,都把袖子拉起来,查看手臂上有没有出现红疹子。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尖叫和哭泣,德连稳住了心绪。 在春山的注视下,她也缓缓拉开袖子,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臂。 “莲儿,都会没事的。” 院子里大约是没有人发现身上长了红疹子,很快有人互相交谈起来,渐渐有人发出抱怨,“真要饿死我们吗?” “不染疫病死也得饿死了。” 都是小声絮絮叨叨地说,谁也不敢大声。 春山正想问德连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大门那里一阵声响,接着院子里安静下来,大家都听到开锁的声音。 为首的是个老太医,身后拥簇着几个蒙住口鼻的中人,抬着一只小缸子,小缸子里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烈的药草味儿。 老太医倒是面容磊落,什么也没遮挡,毫不在意地跨进了院落里,叫院里的人都把袖子都撩起来,他一个一个走过,查看了一番。 果然这院子里还没出疫病,老太医冲门口畏畏缩缩不敢过来的中人挥挥手,“抬过来。” 那些中人虽然怕染上病,但也不敢公然违抗老太医的吩咐,毕竟他是得了圣意来的,硬着头皮走到院子中间,一齐放下抬着的小缸子,又紧跟着在下面生了火,保证里面的药汤永远滚沸。 老太医背着手发话:“一个时辰,加一副药包。”他声音沙哑,听着疲惫不堪,但语气笃定,一个医者轻飘飘的口吻总是会给人慰藉的。 “是。” 老太医背着手走了,留下院里的人面面相觑,交换彼此的疑惑。大门没有再锁起来了,门口站了几个体壮的侍卫看守。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都感到困惑,但那敞开的门,还有院子中间冒着热气的草药汤无疑让大家空悬的心短暂地平静一刻。 德连拽了拽春山的衣袖,不过是一夜,她现在做这样的动作,竟有些熟稔,“兴许不是疫病呢。”她语气轻快多了。 “嗯,我猜也是。”春山反手拉她,把人带到里面的寓所。外头人多眼杂,天光大亮,他有些不放心。 寓所里头灰尘大,窗子都被钉住,照不进光,屋子里都暗沉沉的。 春山轻轻掩上门,摸出油纸包,昨日杏仁酥放在怀里,被压得变了形,酥皮破了,流出里面夹着杏仁粒的糖心馅儿。 德连想到都怪自己昨晚靠在他身上,脸上烧烧的,转过去半面,迎着风来的方向,也不知道面上是不是显了红晕。 可偏偏她的肚子不配合地发出“咕咕”的响声,脸颊像被火蒸,窜着一团灼意。 春山浑然不觉,只是心里觉得有点可惜,好好的点心破了卖相,他挑了唯一一块还完好的杏仁酥,直直地送到德连嘴边。 德连本来已经转过去,身侧对着他,蓦地春山出其不意地喂到她嘴边,一时发愣,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诚实地转过去,咬住了他手里的杏仁酥。 春山弯了弯眼睛,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说不出的意趣。 德连咬了一口,看他手上剩下来的杏仁酥露出明显的咬痕,有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想直接从他手上拿过来,春山的手却微微一扬,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她的动作。 德连低低地嗔怒:“你做什么?” 春山只是笑,又把杏仁酥送到她嘴边,德连温柔地瞪着她,佯装发狠,张了血盆大口,整个地覆没余下的杏仁酥。 春山半截手指被她含住。 混着杏仁粒的糖心流出来,包裹住他的手指,粘稠之中混杂着粗粝的杏仁碎,春山明显地感受到她唇齿之间有一股张力,深深吸引着他。 德连才是掌握进与退的人,她不动,春山也不敢动。 一面墙隔绝两个世界,屋子里寂静无声,墙壁、地面无数的尘埃翕乎静止,天长地久,稍纵即逝。 ----
第20章 德连先低着头走出去,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没有先前的互相猜疑和恐惧,大家平静地交流自己的进来前知道的消息,没有人注意他们。 德连走到院子中央,闻着味道奇怪的草药汤此刻咕噜咕噜冒着滚滚的泡泡,靠近它久了,整个人也会留下同样奇怪的味道。 但大伙儿都愿意挨着它。 站了一会,德连回头,春山正巧从寓所里走出来。 目光一相碰,德连只觉得鼻尖充斥着杏仁酥的味道,她明明按照淑妃娘娘的吩咐,只放了一点点的糖,但仍甜腻得齁人。 春山露出一个温驯的笑。 大门开着,院子里的人都能看到外面的宫道远远走来一队人。越来越近了,德连认出那些人里头还有尚膳局的熟面孔。 来的人都捧着食盒,后头还拉了个板车,车上放着乘满稀饭的大木桶。这样子看来,他们似乎既不会得疫病死,也不会被饿死。 规矩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没有拥挤和争抢,昨天还面如死灰的宫女太监很快重拾对生的信心,恢复了宫墙内的秩序,一个接着一个面无表情地排队领着属于自己的分例。 尚膳局跟着来的人里面有伍枝,她是主动请缨,揽了这万人嫌的活,进来一看到德连,她就翘着下巴招呼她,生怕德连没注意她。 “伍枝!”德连有一种劫后余生见到故人的欣喜。 伍枝笑呵呵地:“莲儿!” 趁人不注意,伍枝往德连身上贴近,她从宽松的袖口里掏出一只凉飕飕的荷包,装得圆鼓鼓的,四面看看,没发现偷窥的目光,她急急地塞进德连手里,“快,你收着,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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