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说了个日子,就在几天以后。 德连想了一下,也还记着那五十枚钱的帕子,笑盈盈地对他道:“那你头天晚上去和均馆那边的小伙房来找我,我也给你做入学饭。” 春山受宠若惊,按下来心中欣喜,“好。” 不知不觉谈话间,两人也走到了和均馆,道一声别,各忙各的差事去了。 内学堂的事很快传出来,这是宫里一桩大事,连荭嬷嬷都没忍住跟底下小宫女多嘴了几句,说这是“圣恩浩荡”,还说选进去的中人都是修了几世的福报,不过最后话音一转还是落到她们这些人身上:“你们可没这个福分,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晚上伍枝跟德连谈起,嘟囔着荭嬷嬷的话,“什么歪理,荭嬷嬷要是嫁过人生过儿子,叫她儿子进宫做中人,再送到内学堂,看她还说不说是福报。” 德连被她逗笑了,“你这话小声些,被有心的告到嬷嬷那,你可不招了祸事了。” 伍枝撇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圣上怎么不选咱们进内学堂?外头是男人读书,建功立业,可他们中人又不算男人,受了一刀子,还不如我们呢!”她一直瞧不上中人,可内学堂偏偏只选中人,伍枝心里难受。 “他们认了字也不能出去,咱们还可以熬出去。” 伍枝垂着头看茶水,不再抱怨。 德连想起来伍枝是认得几个字的,不说认得全不全,起码不算个纯睁眼瞎子,比她强多了。 “伍枝,你读过书吗?” “就是没有读过,才想去内学堂呢。”伍枝一想到只有中人能去,又咬牙带恨。 “那你怎么识字的?” “不过认得些许字罢了。”伍枝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娘教我弹琴,就只认得那几个字。” 伍枝提到娘就闷闷的,也不再说内学堂的事,德连心中明白,替她顺了顺散下来的长发。 “莲儿别碰,我有天数没洗头了。”伍枝的头发油光水滑的,像刚打了头油膏,还有香气,“天太冷了。”热水有定数,冷天里容易不够用,头发太长,后半趟要用冷水冲,稍不注意就要受冻。 “这两天都没什么日头,你再等等。” “嗯。” ----
第10章 转眼几天,到了春山要上内书堂的前天,这日德连还是当晚班,她特意早了些时分去伙房,余出来的时间替伙房的一块当班的姐妹多干了活。 伺候好僧人的斋饭,德连就等着春山来,在伙房床边左右张望,也不见人影,德连心里有点急,怕他是出了什么事情,走出偏宫几步,才看到偏宫墙角边蹲了个人。 \"春山!”他身形颀长,蹲在草丛边也很显眼,“你怎么不进来?” 春山起身往她这走。 德连招手:“快些来呀。” 春山小步跟在她后面,东张西望,见着没人看见,才略放下心,进了小伙房,也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 惯常这个时候没有事,伙房的宫女们都结伴去偏宫外的一个荒废的花园里偷闲,吃点自己带来的零嘴,老在这跟着吃素斋,久了都受不了。况且今天德连多揽了活,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饿了吧?你且等等,你人不来,我不敢做。” 春山那天答应入学饭,并没有多想什么,等回去之后细细思索,才想到要是叫人看见,肯定对德连不好。所以才在外面等着,生怕贸贸然进来被人误会。 “嗯。”春山跟着德连走到灶边,看她掀开一只纱罩子,里面的案板上裸着一列饺子皮。 “赶脚饺子落脚面,入学饭就是要吃饺子的。我还记得我给我弟弟做的是猪肉白菜陷的饺子,但这里没有肉菜,只能委屈你吃素饺子了。” 春山看她手指了指地上堆着的蔬菜,连忙说道:“莲儿给做的,吃什么都不委屈。” 他这话谁听了都高兴,德连也绽出一张笑脸,“白菜香干陷的,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春山连连点头。 德连低身挑了一只白菜,春山抢似的从她手里拿过,“我来。”说着,人就去掰了最外面蔫掉的叶子,又到案板前把白菜的底部切了一点,这样叶子都可以轻松的顺下来。 德连看他做起厨房的活也很算熟手,想想穷苦人家,即使是男子,也要做这些灶间的事,她转身抽了一块长的香干,拿了一只菜刀,密密地切着,不一会就把一块长长的香干切成了若干均匀的细段,再把案板转个方向,手起刀落,又一番密密的刀打案板的声音,香干就变成一堆方丁了。 德连料理好香干,转头看春山已经洗好了白菜,正把它们从水里捞出来,他进宫后几乎没做涮洗的事,一时竟被这冰冷刺骨的水冻得手都哆嗦起来。 德连看他样子,便说:“我来切菜吧。” 春山执拗地要继续干:“莲儿,我从前疏忽,竟发昏从没思虑到你在这这么冷,吃这么多苦。让我来罢。”他是真懊悔,要不然说什么也不肯教德连单独给他做一顿饭的。 春山刀工尚可,很快也把白菜剁碎了。陷都好了,拌着调料和了一番,德连便把纱罩子底下的饺子皮拿出来。 春山倒不在行包饺子,但也有样学样,跟她着的动作,也拿了皮在手上翻折。 德连劝他:“你歇歇吧。倒不像我给你做入学饭了。” 春山不肯,跟着她一道包,包出来的饺子立也立不住,皱巴巴的躺着,不好看,春山有点丧气,手上还是不肯停。 德连笑他:“你这些饺子,待会下了水恐怕会破。” 春山听了,捏紧皮儿的时候,多沾了水。 看快包的差不多了,春山去烧柴逗火,等他站起来,脸上多了一道黑银子,想是手碰了黑乎乎的火折子,不经意又往脸上揩了一把。 德连指着他的脸捂嘴笑,春山没反应过来,又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又多了一道黑印子,德连笑得更大声。 春山明白过来,摊开自己的手掌,果然手上一块黑乎乎的碳迹。 “你别动。”德连走过来,抽出腰间的帕子,正是春山送她的那张轻容纱帕子,她一手捏了,蒙住指头要往他脸上擦拭。 春山配合地俯下身子。 他面皮细嫩,就着火烛细看也挑不出粗口子,不知道是不是跟做了中人有关系,就算是姑娘家,也没有几个的皮子养得比他好,德连突然觉得自己莽撞了些,这毕竟不是真的弟弟呀。 她离得这样近,春山的心都跳快了,两只手也不知道怎么放。 帕子在他脸上轻轻蹭了几下,痒吁吁的,没擦掉,德连又沾了一点点水,这回拉远了点距离,把黑印子擦掉。 “好了。” 春山直起身,低头看她手里的帕子,多了几痕污迹,“莲儿,都怪我,弄脏你的帕子。” 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德连把帕子塞回去,一边把饺子都倒进去,一边转头冲他笑:“你再说这些话,我可要恼了。” 饺子都下锅了,春山把锅盖子盖上。 锅里咕噜咕噜的,人却一时无声。 德连趁空收拾包饺子弄乱的灶台,春山也跟着在旁边搭手,争着干脏活累活重活。 拾掇好了,春山忍不住盯着德连的手看,手指关节又红又肿,有几根手指都生了红紫的冻疮,手背几条皲裂的口子,他一时红了眼睛,激动不能自已,把她的手拉过来,又摸到手掌心长了老茧,指尖也因为泡水多了,发涩发软。 “莲儿……” 德连吓了一跳,手已经被他拢住。 春山的手掌宽大有力,掌心也有茧子,温柔地贴着她,不嫌弃,反而觉得牢靠安心,德连不知自己怎么了,也没想抽开自己的手,任由他拉住笼着,贪恋他手掌里翻腾着的几股热意。 春山自己先回过神,恋恋地、飞快地放开她的手,紧张地解释道:“莲儿,你别恼……我、我……”他慌得说不出话来。 德连脸上飞来一片红晕,装作不在意,轻轻揭过这一茬,转过身去看锅里的饺子,“熟了罢?” 饺子已经浮上来,春山忙去端来干净的碗筷。 锅里的饺子有几个破了,白菜香干的馅儿漂在汤里,德连拿了锅瓢,拣形状好看的饺子舀出来,“你吃这一碗。”一看就知道都是她做的,只只饱满。 春山手里还有一只碗,也拿了锅瓢把剩下的舀出来,他包的那些下了锅更丑,还有几个直接破皮,德连不嫌弃,从他手里夺过来,“正好,我吃你包的这几个,再填填肚子。”她顺手把锅里的皮和陷混着汤,也盛进来。 伙房里没有桌椅,春山从角落里搬来两把小杌子,两人就着低低的伙台当桌子,挨挨挤挤并排坐在小杌子上。 小杌子太矮,春山身量高,收不住腿,一边膝头总要往德连那儿歪,一碰到德连,他又要赶紧调整,往另一边坐,可伙台就那么点大。 “没事,你坐过来。”德连拍拍伙台。 春山见她这么说,放心大胆靠过来坐,免不得又要把他的一只膝盖贴着德连。 “吃吧。”德连也感受到他的温度,并不觉得不自在,反而有一种倚靠的温暖感。她闷头喝了一口饺子汤。 春山跟着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饺子。 最普通的白菜香干陷,冬天里菜价贵,贫苦人家一个大半个冬天都在吃白菜,春山细细嚼着,总觉得前十多年的所有白菜都没有这一口香嫩好吃。 香干也算是普通的食物,有时候在村头买豆腐还能不要钱地搭两块,此刻跟最好吃的白菜混在一起,也成了最好吃的香干。 “好吃。”春山发自内心地称赞,“莲儿做的饺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德连弯着眼睛,“你从前没吃过饺子么?” 春山也笑,看她碗里都是自己包的残破的饺子,皮是皮,陷是陷,愧疚极了,想从自己碗里捞出完整的饺子给她,又觉得自己已经吃了一个,怕冒犯了德连,筷子动了动,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好意思地说:“莲儿,我包的都不算饺子了……” 德连看得明白,她自己是不在意的,“没事,我不嫌这个,都是饺子味。”看春山还是欲搛又止的样子,脸上还带了一丝羞愧,便把自己的碗贴过去,“呐,那我尝一个你碗里的?” 春山赶紧拿开自己的筷子,德连不客气地从他的碗里搛走一个饺子。 伙房没有活计,点的灯也少,德连素净的脸庞上像笼了一层雾,她整个人没有棱角地弥漫在一团温暖水雾里。 春山有些呆了。 “快吃呀。”德连把他拉回来。 外头的人很快便要回来了,春山的筷子动得快起来。 “吃了入学饭,那就要祝你——认得每一个字!”考状元、封官入阁那些话对永远不能离开皇宫的中人说像是嘲讽,德连只说了一句自己的衷心祝愿,“等你学成了,也教教我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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