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大魏并无丈夫死后妻子须得守丧的规定,满一年即可改嫁,若不愿,便居于婆家为夫守寡。可她没有想到,丈夫尸骨未寒,婆母竟要赶她回家!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江夫人啐道,“你个扫把星,你既克死了舟儿,便滚回你自己家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果然是要赶走她。 最初的震惊褪去,她倒是很快冷静了下来,没做任何辩解地跪下来,对着江氏郑重拜了拜: “既然母亲不想看到儿,儿这就回去。望儿走后,母亲能保重身体,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江氏怒道。 令漪没再言语。 她对江氏再度拜了三拜,起身整理了下蓬乱的鬓发,带着簇玉下去。 公公早逝,祖父回乡探亲,家中只有对她恨之入骨的婆母,多留也是无益。 现在她费尽心力筹划的事情全成了空,和江氏争吵又有什么用?她必须要为自己的今后打算! 江氏显然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赶走她,回到居住的院子时,令漪的东西已悉数被奴仆扔出。 嫁妆箱子横七竖八地被抬出,俱被打开,里头的衣裳首饰也都被翻了出来,院子里乱得不可开交。 婆母更是连车驾也不给她派一辆,是要她步行归家。 簇玉又惊又气:“这,真是欺人太甚!” “女郎,我们真就这么回去吗?”她哀哀地问。 去年冬月,她陪着女郎从晋王府嫁到宋家,彼时十里红妆,不知羡煞多少人。 这,这才仅仅过了两个多月,郎君一死,女郎就要被赶走。 “那还能怎么办呢?” 令漪喃喃,只抱着夫君的灵位。那是她用刻刀亲手一刀一笔刻下的,也是因此,江氏不能阻拦。 她眼中一片冷光,像月下泠泠泛着冷光的镜湖:“宋郎已死,祖父不在,宋家,并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她一直都知道婆母不喜欢她,才刚刚新婚的时候,婆母就要丈夫停妻再娶。宋郎走了,再不会有人护着她。 若是祖父在也就好了,偏偏又回了临川探亲。 “可,可是……”簇玉欲言又止。 女郎也没有家可回了,她的家,早在九年前便已灰飞烟灭。 ——女郎八岁时,生父因通敌之罪被先帝世宗皇帝处死,只得孤身前来晋王府投奔她的生母云夫人。 云夫人只是妾室,早些年抛夫弃女跟的先王。彼时,先王与崔太妃都不同意,是时为世子的殿下留下了她。此后九年她便一直跟着云夫人住,寄人篱下,半主半仆,在王府过得小心翼翼。 好容易熬到出嫁了,如今又回去,太妃那边怕是不高兴的。 想到这儿,簇玉眼睛一亮:“女郎,我们回去告诉殿下吧!请殿下为您做主!” 殿下? 令漪下意识双肩轻颤,心间又浮现出男人那张清冷矜傲、贵气摄人的脸。 她心间不知为何生出一丝胆怯:“算了吧。” “我们回去本身就已经很冒犯了,还是不要去叨扰殿下了。” 簇玉口中的殿下,是她的便宜兄长,母亲改嫁的先晋王的嫡子,如今的宗室领袖,晋王嬴澈。 她和这位兄长并没怎么接触过,从小到大,连话都没说过几次,他不可能为她出头。 更要命的是,她几次狐假虎威借他的权势谋事都被他撞见,实在是尴尬。就连这桩婚事都…… 想起这桩婚事的由来,令漪不免有几分心虚——那天,偏巧,王兄也在。 那是暮春三月的上阳苑。她在水里,他在船上。她成功算计得宋郎下水救她、靠在宋郎肩上喘气时,他正好从画舫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仙鹤酒壶,立在船头,姿容矜贵,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地朝她望来—— 她至今都记得那时他的视线,冰冷,讽刺,愚弄,不屑……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初次利用他的权势、狐假虎威地威胁旁人时,正巧叫他围观了全场。 彼时还是少年的他,也如那时高高在上般看着她,同样的嘲弄,同样的冰冷,却令她脸上烧得滚烫,恨不得掘地三尺、好将自己藏起来。 也是因此,从小到大,她一向就怕他的,若非必要,从不往他跟前去。 至于这桩婚事——王兄似乎更不满意了。毕竟他养了她这许多年,她的婚事也该为他所用。总之,临出嫁时,她身着嫁衣去谢他,那时候,他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簇玉仍旧愤懑不平:“可宋家也欺人太甚了!郎君死了,您也伤心啊。” “现在不说这些。”令漪摇摇头道,“我们先回去见太妃。” “至于王兄……”她秀眉轻颦,微微沉吟,“王兄心慈,爱护弟妹,应当会收留我们的。” * 宋府所在的铜驼坊与晋王府所在的清化坊尚有一段距离,令漪步行回家之时,她的生母云夫人已然得到消息,等候在西角门外。 她是个保养得宜的美妇人,虽已年近四十,却还衣着鲜艳,花苑里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似的,焦急地朝巷外张望。 远远瞧见女儿墨发素衣、抱着灵位缓步走来,凌波微步,犹似姑射仙姿。云姬先是一愣,随后迎上去,冷声嘲讽:“不告自归,你还真是会给我长脸!” “当初我便不同意你嫁进宋家,你自找的,现在可好,果然回来了吧!还真是可耻。” 她话里并无半点对那死去的女婿的怜悯,然母女俩向来不合,令漪也不在意,冷着脸跨过门,就要进府。 “站住。” 云姬却叫住了她:“你这副尊容,打算去见谁?” 令漪回眸,眼中微蕴不解。 府中如今主事的是殿下的嫡母崔太妃,自然该先去拜见她。 “行了。”见女儿一副还未上道的样子,云姬恨铁不成钢地提醒,“殿下如今正在府里,想是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你先去前厅见见他。” 俗语说的好,“想要俏,一身孝”,这个女儿生得如此美丽,落在宋家本就是明珠蒙尘。如今守寡回来,正适合送去叫他瞧瞧。 第2章 “为兄定许你一门更好的亲…… 晋王府是三路五纵式布局,晋王嬴澈袭爵后,独占了东面,将其改成了集办公与居住一体的五进式院落,中路是正厅正堂及园林建筑,还未成家的弟妹与父亲留下来的妻妾则住在西边。 因此,当令漪从西角门走到东面的清晏厅时,倒是废了好一番工夫。 此刻,晋王府东面的清晏厅内,晋王嬴澈及弟弟、下属,正在商议宋祁舟的后事。 半年前柔然入侵魏朝失败,遣使求和。两国互派使者在边境上谈判,然而谈判之日柔然内部突生叛乱,致使包括宋祁舟在内的三十八名大魏使者丧生。 事后,叛贼行凶后火烧营地,等到三日之后火灭,遗骸皆成枯骨,粘连堆叠,不能辨认。 至此,宋祈舟的遗体是送不回来了,柔然来信,愿将献给魏朝的岁贡翻一番,再割让两国边境上的二城。 宣威将军公孙牧主张打,晋王之弟、博陵郡公嬴濯主管户部,则主张和。 理由么也很简单,柔然都城远在千里之外,孤军深入,后勤补给跟不上。容易陷入僵持,胜负难料。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主位t上坐着的青年却似陷入沉思。他一袭玄黒大氅坐在轩窗之下,鬓若刀裁,眉目如刻,姿貌隽秀昳丽,兼有山明水秀之姿。较之厅下坐着的或清朗或英武的二位郎君,相貌气质竟更胜一筹。便是这魏朝实际的掌权者——晋王嬴澈。 尚且青绿的银杏叶被春风送来,落在棋盘上,他伸手去拂:“阿濯说的没错,若无把握一举灭掉柔然,再打,也只是劳民伤财。” “就这样做吧,安抚好死者家属即可,别因小失大。” “那宋家那边怎么办?”公孙牧仍是不服,“宋太傅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能同意?他又从不跟咱们是一条心,老给您使绊子,您嫁了个妹妹过去也没缓和关系……” 越说声音则越小,盖因原本俯身整理棋局的晋王忽然侧眸乜了过来。些微冰冷的视线,甚至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公孙牧不禁闭了嘴。 殿下是在责备他? 可他没说错什么啊……公孙牧不解挠头。 殿下是宗室领袖,宋瑀为文臣之首,同是托孤重臣,为了夺权,向来不合。 甚至宋太傅回临川探亲,还是为了避他们大破柔然的锋芒。 嬴濯却是笑笑:“你久在并州自不知晓,这桩婚,是宋祈舟自己上门提亲的,可不是我们拿儿女婚姻去结交宋氏。” “王兄,”他转向嬴澈,“既然说到裴家妹妹,便请她从中说和吧。她是宋祈舟的遗孀,若她肯为我们说话,宋家那边也就好交代得多了。” “二公子!” 他话音刚落,公孙牧便忍不住嚷出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同理心?人家刚死了丈夫,伤心都来不及,这,这就把人叫过来,说你丈夫尸体找不回来了,你去跟宋傅好好说说?” “这还是你妹妹呢,就算是陌生妇人,也不能这样啊。” 会伤心么? 晋王不语,纤长洁净的手指执起那颗棋子打量着,思绪却沉入混沌中去。 是萧萧竹叶中,凤冠霞帔的少女等候在他必经的廊下:“王兄。” 她对他浅浅一笑,灿若玫瑰:“明日就要出阁了,令漪此来,是专程来感谢王兄的。” “谢谢王兄十数年来的收留,谢谢王兄肯将我嫁给宋郎。您的大恩,令漪没齿难忘。” 一贯见了他就害怕躲起来的少女,竟那般兴高采烈地专程来谢他,灿若夏日初阳。看起来,倒似真的爱慕宋祈舟。 宋祁舟的死,是意外。出使柔然,也是自愿,但也的确是因了他的“建议”。 是他对宋祈舟说,溶溶的身份实在尴尬,你若想她日后好过一些,应当建功立业,为她求一个诰命。 出使柔然,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那便宜妹夫果然听信了这话,去了柔然。如今既出了事,那么,她会伤心么?会怨怼他吗? 不过,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眼前暗影拂拂,嬴澈回过神,是侍卫长宁瓒走了进来。 “殿下。”他低首轻声地禀,“裴娘子回来了。” * “未亡人裴氏令漪,问王兄安。”几人出来的时候。令漪福身行礼。 她一身素色,抱着夫君的灵牌,像一尊白玉观音,低眉顺目,站在竹叶萧萧的修篁下,樱唇杏眸,春烟染鬓,宽大的素服遮去了丰盈袅娜的身姿。 ——绝代有佳人,零落依草木。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对面,公孙牧惊讶地同嬴濯交换过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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