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两人身份的真相,虽有心对可怜的三表妹多加照看。可心里最亲近的还是这个与她一起长大一起谈琴论诗的絮表妹。 谢琼絮不由露出一丝哀伤:“三妹妹在外失了教养,性子多少有失偏颇,我是她亲姐姐,忍让她一些是应该的。” 王馥想到以往热热闹闹的清荷院变得冷清下来,谢琼絮已经两个月没有换过新裁制的衣裙,今日韩家送来的礼也没有一样是给她的,难免为亲密的小姐妹生出不平。 三个姑娘都挑好了东西,坐在雅间里休息饮茶。一个容貌清秀的婢女端了几盘子茶点,做得小巧精致,仔细闻还可以闻到清雅的花香。 王馥拿香帕托着一块,朱唇一含,轻轻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吞下后,把剩下的糕点放在桌上,轻笑道:“这里的糕点师傅该自己开个糕点铺子,生意定然红火。” 谢琼絮也笑:“可不么,高家小姐多挑嘴,独爱尝一口这里的糕点,还差人来买过。珍珑阁看高小姐爱吃,现在每月都送一盒到高府。” 许秀春听她们这么说,拈了一块放嘴里,都是没吃过的口味,不是很甜,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但既然是贵的,肯定好吃。 她一连吃了几个,渣滓沾在大红袖子上。 金枝哎呀一声:“姑娘可不能吃了,九儿姐姐说了,一日只能吃一小碟子。” 谢琼絮揩了揩嘴,微笑道:“才想起前两日在玉衡书楼订了几本书,杜鹃,你带金枝和知雨替我跑一趟,我们姐妹三个自在坐坐,有事叫伙计帮我们做就行。” 王馥没什么意见,三个丫鬟相携蝴蝶似的离开了。 谢琼絮亲手拈了一块花糕递给许秀春,柔声解释道:“九儿原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打理事务上是一把好手,不免心高了些,爱管东管西,三妹妹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宽宥她的逾矩吧。” 说着轻轻唉了一声。 王馥问:“絮妹妹为何叹气?” 谢琼絮捏着帕子咬唇,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犹犹豫豫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九儿这般的奴婢,已算好了,真正奴大欺主的,都敢当着面颐指气使,撺掇所有奴仆不听主子的话只听她们的,主子的用度都要送到她们手里筛过一遍当孝敬,这样的刁奴还有头有脸呢。” 王馥愕然:“有这等事!” 她出身翰林之家,家世微弱人口简单,并不清楚世家大族偌大门府里的人性百态。 许秀春也很震惊,本以为当了官家小姐就是天,要啥有啥,才知大户人家里还有这么豪横的奴仆。 她突然想到今天的那几大箱珠宝,她还没摸着呢,就被九儿抬了过去清点,那么多好东西,她能不偷偷留下些? 许秀春脸都绿了,越想脸色越难看。 谢琼絮悄悄看她一眼,继续道:“身为主子,若是一味地受奴下管束。久而久之,奴儿就要骑到咱们头上来了。不仅平日管东管西,月钱首饰,都不知被她们悄悄扣了多少; “更厉害的,连主子都敢打骂呢。是以平日也不能总是忍让,该打该骂,万不能心慈手软,也好立威震慑……” 她锁着眉头叹气:“本不该说这些腌臜事儿与你们知道。只是,三妹妹刚回到家,两眼一抹黑;馥姐姐又要嫁人了,陈家不是世家却也是大族,一个府里几十号主子,不定有谁看姐姐面软好脾气,就欺负到你头上了呢。” 王馥忙道:“我怎会不明白你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了,会小心的。” 谢琼絮微笑点头,垂下的眼眸划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8章 燕先生 正月底,陆记商行的商队抵达了京城,许澄宁在马车上颠簸了小半个月,终于双脚着地,攒了一身的气力总算有地方施展了。 “多谢刘掌柜。” 许澄宁拱手拜谢,又装模作样地对一旁一个壮得像小牛犊子一样的少年郎深揖一礼,拖长了音:“谢谢您嘞,陆大公子。” 陆昌哈哈笑,一把揽过许澄宁的肩:“京城我来过很熟,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跟我爹说过了,放榜后才回去。” 路过个烧饼摊子,面皮子的焦香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陆昌毫不犹豫要了三个,摊主一边热饼子一边还跟人唠嗑。 “照我说还是买外地的举人好,京城赔率少了一半儿,不好……” “就怕考不中,没有谢公子和梁公子稳,押错了咋办?” “京城的才子也不一定就考得中,昨儿有个姑苏的沈举人好生厉害,一群国子监的学生轮着上去跟他辩,没一个说得过他……听说是江左最有名的,我想买他——小哥!饼好哩!” 饼子摊得很薄,撒了葱花和芝麻,咬一口又酥又软,许澄宁好吃,吃得眯起了眼。 “昌弟,我们住哪儿好?”李少威问。 陆昌大大咧咧的:“当然住我家铺子了,三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虽然只有两张床,不过没关系,咱哥俩挤一床。” 他拍了拍许澄宁的肩,许澄宁嫌弃地拍拍衣服,皱眉嘀咕:“油蹭我身上了。” 李少威笑着摇摇头:“以你的睡品,还让不让阿澄睡觉了?” 陆昌瞪眼,不情不愿道:“住客栈呗,但这个时候都人满为患,价钱也涨了。也可以住民舍,交些钱就可以在别人家里借宿,只没那么安全。” 他们来得晚,走了几家客栈都已经住满,有剩下的也没什么好房了要价还高得离谱,最后只好找了一处民舍住下来。 民舍主人是一对姓马的夫妇,底下有个七八岁的女儿小满。家里空出一间屋子铺了一个长铺,够好几个人并排睡。 许澄宁与李少威在府学同寝住过小一年,再熟悉不过,照常一起温书起居,晚上主人家煨了一锅热乎乎的白粥,两人就着自己带的腌萝卜各吃了两碗。然后小满就跑过来说灶上温了水,问他们要不要洗澡。 “阿澄先去吧。” 许澄宁答应,拿好衣物,出门揉了揉女娃儿的头,小满笑呵呵的,拉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去浴房。 青丝散落,许澄宁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中,舟车劳顿的疲惫在暖融融的水温中蒸腾了不少。 他低下头,水面映出他透白无瑕的脸,眼眸清亮,睫毛纤长,鼻梁秀气挺拔,红唇饱满,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在锁骨窝处打了个转。 水下是一副纤细单薄的身子,胸前微微隆起小小的弧度。 这是她掩藏了十四年的身子,从一开始为了母亲的腰杆,到后来为了自己能立足于世。这个身份,必须永永远远地掩藏下去。 这个世道女子存活太不易,唯有以男儿之身立足,她才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家人。 她像鱼儿一样贴着水面吐泡泡,很快洗干净身体,穿上衣服把头发擦得半干出去了。 李少威洗完澡回屋,见许澄宁伸直腿坐在长铺上,十个粉嫩的脚趾努力往脚背方向勾。 “做什么呢?” “刚刚抽筋了,可能要长高呢。”许澄宁笑道。 女扮男装十多年,她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打破对自己女相的猜疑,遮遮掩掩只会徒生麻烦,是以她披发赤足的时候从来大大方方,不怕叫人看到。 李少威显然也早已习惯,看了看她的小脚丫,皱眉道:“你的脚跟女孩子似的,看着以后也不像个高的。” 许澄宁道:“我这是小时候穿小鞋穿久了,夫子说,有的人长得早长得快,就有人长得慢长得晚,我就是长得晚那种。” 李少威笑着拍拍她的头:“是是是,许解元这些年的精力都用在长脑子上了。等科考过后不用再为举业劳神,定然突飞猛进,一年窜一大截。” 许澄宁哈哈笑,卷过被褥歇下。第二日吃过早饭便拎着一个小包出门了。 循着记忆里的地址来到城郊一处幽静小居,院子里绿意盎然,隐约听见翠鸟轻轻啼叫,枝桠沙沙晃动的声音。青竹裁制的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竹舍」二字,大气潇洒,遒劲有力。 许澄宁推开门,迎面就喊了一句:“林婶!” 扫地的胖妇人抬头,惊喜道:“啊呀,许小哥儿来啦!” 她喊来林柏围着许澄宁左看右看,问她什么时候来京城的是不是考试来了怎么又瘦了那么多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许澄宁一一说了,又问候他们身体。 林婶指指身后:“先生在屋里呢,自个儿进去吧!” 许澄宁跑进屋欢快喊道:“先生!” 堂屋中间摆了一张书案,后面坐着一名清瘦修长的男子。男子三十岁许,面容清俊,带着几分沧桑过后的通透与温和。 他听到许澄宁的声音,抬起细长的烽烟似笑非笑道:“远远就听见有小鸟啾啾的叫声,没想到是你这只鸟儿来了。” 许澄宁粲然一笑,乖乖拜见先生。 此人名为燕竹生,是大魏极富盛名的鸿儒,三岁能作诗,十五岁就已博览群书,文章著作向来能掀起一阵洛阳纸贵的狂潮。 燕竹生性情洒脱不曾入仕,但圣上爱才,时常召他进宫讲学论道。故而年纪轻轻名气却丝毫不比谢瑧谢老先生小。 这位可是许澄宁实实在在的授业先生。当年燕竹生游历各方,被请到胥县县学讲学,意外看中了年仅八岁的许澄宁,破例收为徒弟。 许澄宁跟他四处游学四年多后才进了长安府学准备科举事宜。 算一算,许澄宁已经快有一年没见到先生了。她爹爹去世得早,从那之后世上便再无对她好的亲人。因此邢夫子和燕先生对她来说便更加可贵。 她跪坐在地上,十分熟稔地挪着屁股凑到燕竹生身边,把怀里抱着的小包裹拿出来。 “先生,看我给您带了什么?前朝刘巍《辋山六谈》的孤本!”许澄宁把包书的布一层层打开,“书是问渠书楼收藏的,原册拿不来,我默了一本。” 燕竹生拿过去翻了翻,看小册缝线仔细,里头是他熟悉的小字,这一手字还是他教的。 他笑笑收了书,斜着眼看徒儿:“你今年下场?你还不到十五岁,便是考中了也是不能当官的。” 本朝吏法规定,年满十六方可入仕,这条律法本来可有可无。毕竟不到十六岁就中进士的本朝还没有过。 许澄宁唔了一声,跪坐着磨起了墨。 “不当官又如何?我可以像先生一样,隐居治学,教几个学生,也很好嘛。” 她本就没打算入仕。她考进士,只是为了有一个安身立命、庇护家人的身份,为官风险太大。一旦身份暴露就是欺君之罪灭顶之灾。 这也是她为什么非得今年下场的缘故,再等三年她十七岁,想不入仕都不行了。 燕竹生深深看她一眼,挑眉道:“想治学可以,你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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