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哀号了一声,如同濒死的野兽。 「啊——」 璇玑书阁的棋室中,颂清皱着眉落下一枚白子。 落子的瞬间,他说:「我输了。」 璇玑夫人淡然道:「颂清,你不专心。」 颂清看向传出哀号声的方向,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担忧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少顷,他收回目光,轻笑了一下,「是,刚才不专心了,再来。」 19 月盛炎和离了! 鄄御回家了! 灿烂的阳光,又一次笼罩在永信侯府的四方天空了! 我家颂清终于有书念了! 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我本想亲自送宝贝儿子去上学,谁曾想父皇传召,我不得不入宫觐见。 走之前,我拉着颂清的手反复交代:「欺负同窗是不对的哦。」 颂清说他一心只想看大蟒蛇,不会招惹同学们的。 颂清虽然蔫坏蔫坏的,随他爹,但是不骗人,说只看大蟒蛇就一定只看大蟒蛇,我终于放心进宫,托煦燕送他上学。 这次进宫与之前不同,父皇身边没有受宠的荀贵妃,也没有这样王爷那样公主,他在无花可赏的牡丹阁赏雪,一身玄色的常礼服,负手远眺,无端显得孤寂。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身边时时围绕着那样多的人,不会孤寂的。 「来了。」 父皇一句话,把正要行礼的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按照程序,应该我先说「孩儿参见父皇」,然后行礼,然后他说「免礼」,然后我再假惺惺地说「谢过父皇」…… 如是三番绕来绕去几十句话,才慢慢绕到正题。 这就都跳过了? 「怎么不回话,冻傻了?」 我摇摇头,「您……有什么吩咐?」 父皇抬手指着这片空旷的牡丹阁,「看见这块地方了吗?前朝皇后的私园,花开时万朵牡丹齐放,去娇艳而存壮美。」 不管父皇再怎么吹,我看见的都是光秃秃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所以心态很稳,丝毫不激动。 「送你。」 「啊?」 「烁儿还未出嫁,一直住在宫里;若凌和若准也在宫中留了宫室,回来亦可小住。唯独你没有,是荀贵妃疏忽了,如今朕补你一个。」 我看着偌大的牡丹阁,一时间出了神。 「还不谢恩?」 「父皇,我可以要别的吗?」 「赏赐是赏赐,嫁妆是嫁妆,牡丹阁是朕补给你的嫁妆,你收着就好。」 「哦。谢父皇。」 人人都有的东西,我没有;我回来的时候想不起给我,我做了「好事」才给我;明明是自己不在乎,偏要推到荀贵妃身上去…… 叫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不过他只是送个心安,恐怕不在乎我想不想要。 他又问我:「炎炎现在可好?」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月盛炎。 「挺好的,刚刚从侯府搬出来,山上的屋子久不住人还在打扫,如今在我家暂住,昨晚亲自下厨给颂清做了梅花冻消夜,精神不错。」 很显然,月盛炎也成了颂清的友人之一。 我甚至没听他们说过几句话,怎么的,是神交吗? 我在璇玑书阁苦口婆心,劝得口水都干了,结果他俩成了好朋友? 不提了,伤心了! 「是朕对不起炎炎和她父亲。」 说到此处,父皇嘴角向下,眉头紧锁,陷入了悲伤了回忆里。 他和月先生是莫逆之交,月先生为了救他而身亡,连女儿也不能保全,他伤心是难免的。 不过我有想过,要是月先生没有死,他们现在会如何? 以月先生的功绩和能力,封个一字并肩王也不为过,可父皇肯吗? 他对月盛炎无限纵容,甚至超过几位公主,固然是因为月先生,却也因为月盛炎是个女子吧。 如果月盛炎是个男儿,和他的皇子抢王妃,结局可能就跟现在完全不同了。 说句戳心窝子的话,正因为月先生走得早,他们两人的君臣情谊才得以保全。 夫君曾对我说,人性自私,放在庙堂之高如是,放到江湖之远亦如是,四海之内皆准,细细想来,真是无从反驳。 「既然她听你的话,你就好好照顾她。」 「是。」 「你想要什么赏赐?」 这么直接? 我呆愣愣地看着父皇。 「你要是只想为朕分忧,朕当然也乐得接受……」 「父皇求您让夫君回来吧,儿臣十七岁之后就没跟夫君分开过那么久了,他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真的好可怜啊,他怎么也是您女儿的丈夫外孙的亲爹啊,您忍心我们一家分离,颂清颂雅念爹成狂日夜哭泣吗?!」 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这些,感觉周围的寒风都更凛冽了。 四周候着的宫人们,纷纷悄悄地投来钦佩的目光。 父皇盯了我半晌,冷笑一声,「呵,这么能说,不去茶馆当先生真是屈才了!」 「不敢当,不敢……」 「行了,下个月就让你见到姓宫的混账。你懂什么,他现在可不一定想回来。」 「谢父皇!那个……儿臣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哪儿来那么多请求!」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最后一个了,我保证……」 父皇背着的手松开,往我这里走了几步。 他动作很快,快到我以为他要收拾我这一天麻烦事不停的不孝女,都做好跪地求饶山呼万岁的准备了,结果他忽地又停下了。 腰间的龙纹玉佩因为步伐过大,摔打着腰带上的金牌,发出「叮」的轻响。 那一瞬间,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就连语调都变得很轻。 「说吧。」 「颂清已经去了永信侯府族学,颂雅又在宫中,宣太傅可以归朝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怕他又说让宣太傅回去编书这种话,补充道:「听闻乌禅使者即将前来,宣太傅精通乌禅语,不如让他接待来使,彰显我新朝风范。」 父皇一抬手,内饰官就走了过来。 「传朕旨意,召宣韦为礼部右侍郎,紫禄馆大夫,负责此次乌禅使团觐见一事。」 「是。」 「小春,去看看颂雅,她很想你。」 说完这句,父皇就以公务繁忙为由走了,连午膳也没说和我跟颂雅一起吃。 我以为他是生我的气了,结果他接连十几天招幸年轻嫔妃,摆明了是生荀贵妃的气。 也是,帝王心术,我怎么会懂呢。 尽管弄不懂父皇,可那天发生的一切我都好好记着,每每心里不平难过的时候,都要拿出来反复回味。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小春,姚小春。 比送我一座牡丹阁还让我高兴。 —— 景元元年,冬。 「还有最后一件事跟你商量。」 「你这妇人真是麻烦得很,一件一件说个没完!」 打着补丁的潮湿棉袄,已经遮不住妇人隆起的腹部,妇人的脸在雪地里冻得发白,唇角乌紫,说话时不自觉地颤抖着,发髻松散,那张小巧却算不上美丽的脸被,枯黄如稻草般的乱发遮了一半,只露出一双黑湛湛如小鹿的眼睛。 漫天飞雪,天地都因此失了颜色,唯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是天地间仅剩的光彩,谁看了都不会忘记。 妇人伸出一个指头,朝面前的男子笑了笑,说:「最后一个了,我保证……」 「说吧。」 「把那头大猪卖了,换点粮食再走吧。」 「你疯了!把猪卖了你怎么活?」 「我在家里吃不了多少,能过活的。大冬天的,外面有什么呀,用猪换点粮食带上,不然我不放心,你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行,我只是出去找点营生,最迟明年开春就回来,哪里需要把猪都卖了。」 「你不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去!」 「好好好,答应你好了吧,真是个倔子,咱们的孩子可千万别跟你这个当娘的学!」 「就学就学,我的孩子当然像我……也像你……」 雪地里,男人牵着猪渐行渐远,只剩下妇人扶着腰站在雪中。 她等啊等啊,等到冰雪融化…… 等到腹中的孩子哭号着来到人世…… 等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 可答应回来的那个人,到她死也没有再出现。 20 「这……这是……」 不是我没见过世面,才这么一惊一乍。 我是说,再怎么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这一幕也得腿软。 眼前这几百个铁甲骑兵,手持长戟,腰佩寒刺,身材魁梧健硕到像是一餐能吃掉一头牛,赫赫然立在我奉国公主府外,谁看了不害怕? 「小春你来了正好,这是父亲留给我的铁甲卫,之前永信侯府护卫森严,他们都在深山中操练。我如今出来了,他们也就搬来公主府了。」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斩阎罗」。 刀之所至,阎罗皆散魄。 斩阎罗,不是夸张的叫法,而是事实。 在前朝末年,月先生从战场中挑出最骁勇的几百前锋组成了这支队伍,其中每个人名下都亡魂无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哪怕是阎罗王见了都要愁地府人员泛滥成灾。 月先生用斩阎罗保护父皇顺利得到玉玺,却没能护住唯一的女儿。 他死后,斩阎罗被留给了月盛炎。 按理来说,京中除了皇帝任何人不得拥有武装护卫,但斩阎罗除外。 如今再也没人能对月盛炎造成体肤之伤,可父皇默许了斩阎罗为保护月盛炎而存在。 这是父皇对月家的亏欠。 我指了指那几百个膘肥体壮的人——以及战马,又指了指我这温馨惬意的公主府,无奈道:「住不下啊炎炎。」 颂清从门内窜了出来,「没问题的母亲,月姨和我研究过了,只要打通后巷就可修一片屋舍住下叔叔们,至于演武场,要委屈母亲把菜地缩减一半了。」 「可我的小白菜还没长大……」 颂清拽着我的袖子撒娇,虽然以他那张看起来就很会骗人的脸来说,这种撒娇毫无可信度,但颂雅不在,他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独享卖乖的特权,「母亲,你就答应吧,你忍心让月姨无人护卫身陷险境吗?」 我想起月盛炎昨天用飞叶五十步外射中盘子里的葡萄的事迹,觉得不管有没有护卫,她都不大可能身陷险境。 「你忍心斩阎罗叔叔们无家可归吗?」 他们在山上的房子又大又豪华。 月盛炎补充:「山上的住所我已经不住了,东西都搬了出来,以后也不会回去。」 「可那些战马……」 正在我绞尽脑汁地拒绝时,煦燕拿着一幅图,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或许太过急切,连发髻也没束稳,跑到一半一头青丝垂落,显得格外不羁而烂漫,仿佛还是那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娇小姐。 「我画好后山的马场改造图了颂清!」 忘了说,隋煦燕,父隋遇机,景元初年与前朝大奸臣隋镶联宗进入工部,在隋镶倒台后,因贪污乾元殿修缮费被贬为九品县丞,在此之前,他原是营造司左侍郎,咸称其为「般书子」「赛鲁班」。 从这些称号不难猜出,隋家的家传手艺之一就是——修房子。 很显然,煦燕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 所以我再也没理由拒绝炎炎的护卫霸占我的菜地、拔走我的小白菜、把我安宁祥和的公主府一大半变成他们的演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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