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青年冰冷的视线,江铃儿才松下的一口气转眼又堵上嗓子眼,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声音低得很,且越说越低: “你该……你至少该知恩图报不是么?”江铃儿再好吃懒做也知道以恩相挟有违正道之风,因此她说的异常艰难,泛着血腥气的话语在咽喉里滚了又滚,甚至不敢直视青年,她这辈子鲜少、不,是第一次求人。 忽然那些艰难的只字片语好像老旧的齿轮卡住,她跪了下来。 跪倒在青年面前,双手伏地,十指深深嵌进泥泞里。 青年眉峰一动,垂眸扫去,今夜里第一次正色看她。 被湿衣包裹的身躯纤细但因常年习武并不显得十分柔弱,只是可怜,像只落水狗一般。细看下许是因为生疏又许是因为难堪极轻微的颤抖着,但那双嵌进泥泞里、手背浮起蛛网般青色脉络的双手不容忽视。她仰头望着他,恳求着他,被暴雨洗涤过后的双眸异常明亮,字字泣血: “求你…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有很重要的事还没做,我现在还不能死,等我查清真相报了杀父之仇还有…还有我腹中孩儿的仇,我自会领死!我……” 青年忽然打断了她:“好新鲜。” 江铃儿顿住:“……什么?” 青年歪着头俯视着她,她身上自然还是原来那一身烈焰红裙可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又经了一场暴雨,皱巴巴黏在身上,说是水鬼也是有人信的。 那日在戒律堂长鞭挥舞有多威风,拽着他衣领时有多张扬不可一世,此刻就有多狼狈。 青年一张殷红的薄唇又勾起刻薄的恶劣的笑,叹了声:“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呐。” 江铃儿何以听不出言外之意,登时一僵,嵌进泥泞里的十指登时握成了拳。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救我出来?”青年一看就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竹笛被他别在了腰间,勾唇笑了起来,甚至笑弯了腰,全是嘲讽,“戒律堂算个什么东西?天下第一镖又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戒律堂那些个杂碎勉强有几分能看的内力功夫,若不是你放走了他们坏我好事,我何至于在这荒山野岭拉上你们几个不中用的孤魂野鬼塞牙缝不成还因你这个半死不活的遭了阵法反噬?!!” 江铃儿一怔:“……嗯?” 嗯?!! 倒是……没想到内情会是这样。 原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无意间救了这青年能解今日之困呢,没想到反而……反而坑了他两次。 “要说报恩,也该是你跪在我面前磕头谢恩才是。若非我将你尸身拐了出来,那小白脸……那小白脸是你丈夫?”青年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脸嫌弃。 听到青年忽地说起纪云舒,江铃儿一怔,长睫跟着抖了一下。 “你那丈夫倒是个情深的,抱着你的尸身三天三夜也不合眼,若非我使了些小手段,怕是死活也不肯撒手了。”想到这青年一张昳丽非常的芙蓉面扭曲了一瞬,怪他生来睚眦必报的性子使然,这女子坏他好事也横死了,一般人再恨也就算了。可他是谁?即便成了具死尸也是要报复回来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反将了他一军。想到这儿,气血翻涌,重伤之下,唇角又溢出一抹血渍。 不过须臾的时间,青年的性子倒比这天气更加善变,方才还笑颜如春,此刻俊容蒙上阴翳,江铃儿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瞬间便被单手扼住脖颈举了起来! 血珠沿着他的唇角滑落,一滴一滴濡湿衣襟,落在脚下的泥泞中。他盯着脸色逐渐又变回铁青的江铃儿,逐渐收紧了扼住她脖颈的五指,一字一句: “恩?什么是恩?我平生最恨别人威胁我。敢阴爷两次的你还是头一个,就这么让你死了真是便宜你了。” 江铃儿徒劳的掰开他钳制住她脖颈的五指,却生不出零星半点的气力,好奇怪,明明青年身上烈烈燃烧的幽蓝火焰几乎要将她包围了,她却没有如方才那样生出无穷力气的感觉,直到在青年一双墨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发顶上如风中残烛的金色火焰一点一点被那强势的诡谲的幽蓝火焰一并吞没。 到最后她连挣扎的气力也没了,比之那日被长剑贯穿胸膛更绝望,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覆上死气,眼睁睁看着那嚣张炽烈的幽蓝火舌侵蚀、吞噬着那小小的风中残烛似的金色火苗,即将将那一点金色星火吞没之时,遥遥传来了数十男子的嗓音: “小毒物!滚出来!这里已被我日月堡的兄弟包围了,你跑不了的!” 青年登时眉心一拧,姣好的眉目越显阴鸷。他盯着掌心面容灰败的江铃儿,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好啊,你那老相好还真是情深不悔,明明都是具死尸了,还足足追了爷十里地不肯放弃,连我都动容了呢。” 青年嘴上在笑,可源源不断的鲜血自他唇角淌下,他一张姣好俊容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显然阵法反噬受了极重的伤,不比她好多少。 不然就她这点儿微末星火也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 而那恫吓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不光有人的声音还有马蹄声,也是因之前暴雨遮盖了马蹄声他一时不察,现在听来至少有数十匹。 “小毒物,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把夫人的尸首还回来留你一条全尸!” 江铃儿认得这道声音,这是纪云舒的心腹高阳,从来为他处理日月堡诸多事务,也是江湖里响当当的、是她见到也要尊称一声“高先生”的人物,没想到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就为了夺回她这具戴罪的尸首,多可笑。 “…啧。”耳边响起一道嗤笑声,“小毒物小毒物的,这就是你们正派人士的礼节?不知道的以为哭爹喊娘呢。” 青年嘴上这么说,唇角溢出的血犹如泉涌,根本止不住,小半块衣襟都浸透了。扼住她脖颈的手也卸了半成力,倒让江铃儿又挣回了点儿生气,因窒息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了点儿。 ……小毒物?隐隐约约好似在镖师口中听过这号人物,不过老镖头从来不喜这些邪魔外道的名号入她耳,因此她知之甚少。 以前所有人都说老镖头爱女如命,宠子无度,江铃儿一直不以为杵。也是这个时候江铃儿才意识到,她原来一直被老镖头过度保护着。想她自小跟着镖队走南闯北,所知的也不过是她爹授意她知道的。她对真实的江湖根本一无所知。 莫名脑海中想起纪云舒最后望着她的眼,对她说的话: 【江铃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闭了闭眼,逼退了眼中的酸涩之后复抬眸盯着眼前人,说得艰难但字字清晰: “高……高阳是日月堡一把手,你伤得太重,现在的你不是……不是他的对手。不想死的话,我可以救你。” “就凭你?”青年本欲冷笑出声,出口的却是大口大口的鲜血。 而那厢日月堡弟子高呼的声音几近跟前:“高先生!前方有数十具死尸!” 高阳声音很冷:“鞋印未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马搜!定未跑远!” “是!” “是!” 齐刷刷的下马声在这空旷的荒野里显得异常刺耳,江铃儿盯着眼前 青年异常难看的一张苍白的芙蓉面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我可以救你。”末的补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也…不想死。” 青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江铃儿同样直视着他,不偏不倚,任他打量。那厢搜寻的动静越来越近,很快就要到他们跟前了,只听一声冷哼,青年利落地松了手,他才撤下手忽然整个人被扑倒,压了下来! 恰好他们身前有一丛灌木挡着,身下是才被暴雨冲刷过的泥泞,身上是一具因其还残留着尸僵,谈不上十分柔软也谈不上硬邦邦的躯体,不过总归是柔软的、沁凉的,重要的是同样沾满了一身泥不比他身下的脏污好多少。小毒物眉心重重一跳,蓦的睁大一双妙目,正要说什么一只沁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唇! 江铃儿瞪了他一眼,无声警告他“想死就叫吧!”开口却是对高阳说的: “高先生,请回去吧。” 薄唇擦过掌心,毫不意外又是一嘴泥。联想到方才江铃儿十指陷进泥里,小毒物眉心又是重重一跳,俊容铁青,不过到底老老实实闭了嘴。 江铃儿声音不大但在这荒山野岭的深夜尤其刺耳,甫一落地,空气好像都跟着停滞了下来,死寂过后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恐慌声。 “你……你听到了?” “那确实是、确实是夫人的声音没错……” “可是夫人不是早就……早就……你我都亲眼看到了的……” “难、难道……” 高阳直直盯着不远处的灌木丛,握紧了掌中剑,大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虽然暴露了行踪,但搜寻的动静确实停了下来,江铃儿眼神不错地盯着身下的青年,松开了捂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直视不远处高头大马上的高阳: “高先生,我和纪云舒一世夫妻尘缘已尽,请回吧,不必再寻了。” 一阵冷风拂过,遍地红粉骷髅,独女子孤零零立于灌木丛后,沉默的望着众人,不再说话。 她浑身湿漉漉的,长发垂至腰间,一袭红裙染了淤泥染了血也染了冷月的孤寂。 虽然隔了些距离看不清五官轮廓,但熟悉江铃儿的都知道,确是她无疑。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③。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沁凉的夜风随着雨珠直钻进骨头缝里,众人打了个寒颤恍如梦初醒,胆小的跌下了马来:“鬼……鬼啊!” 话未说完被旁人捂了嘴。众人不约而同看向高头大马上的中年人,高阳。 “高先生您看……” 高阳眉头紧锁,一脸沉郁地盯着那抹倩影半晌无言。实在不怪这些身高七尺的男儿也吓得面如土色,少夫人、曾经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江铃儿身亡命殒的消息整个金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他们每个人都曾亲眼目睹他们的少堡主抱着少夫人的尸身三天也不曾合眼……那眼前这个…… “回去。” 高阳扯过缰绳,旋即骑马离开。 众人一愣忙追问:“高先生我们追了十里地就这么走了?还有那个小毒物人影还没见着,若不将他就地正法杜绝后患,以老毒物公冶赤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不会罢休……” 然而高阳恍若未闻走的决绝,不一会儿只能看到扬起的尘沙。 众人看了看高先生毫不犹豫转头便离去的身影又扭头穿过雨幕看向那一抹幽幽独立的倩影,好像无声盯着他们看,冷不丁寒风入骨头皮都炸了开来,再不迟疑,纷纷勒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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