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想玄武堂所有兄弟都跟着陪葬?”中年人终于侧首看向身侧的少女,凉凉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袁藻神色一僵,顿了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声音不由得低了许多:“哪有…哪有那么严重啊……兴许只是个误会……” 在袁闻康默然的注视中袁藻的声音越来越来低,到最后死死咬着下唇,双眸更红了: “那、那难道……难道就看着铃儿姐被他……不!再怎么说铃儿姐也是少镖主!赵逍凭什么、怎么能够这么对她?!” 袁闻康淡淡道:“从今往后没有少镖主了。” 袁藻一怔,蓦的瞪大双眸,正要说什么袁闻康抬手便点了她的哑穴,眉间纹路更深了一份,声音冷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 “是我往日太骄纵你了,放任你和江铃儿无法无天惯了,到现在还是一副孩子气!天下第一镖总镖头之位向来能者居之,并非生来就是他姓江的!同样是四堂的孩子,赵逍想着一揽无上权力,而你……”说到这胸膛剧烈起伏一瞬才勉力压住怒火,最后丢下一句话拂袖离去,“从今往后闭关练功,不得出门半步!” 袁藻徒劳地冲着袁闻康渐行渐远的背影嘴巴张合着说着什么,最后也只 能看向江铃儿的方向,双目圆睁着,浑身轻颤着,喉咙发出细碎的模糊音节,可连只字片语也说不出。 -- 江铃儿现在很不好受。 比起身上的痛和颈上几乎不能呼吸的濒死的压迫感,来自心上更甚可以说是神魂上的冲击更疼上千百倍,她活了整整二十四年的认知都被击碎了。 不仅仅是因为当众被打败的屈辱,前几日,当她被纪云舒轻而易举夺了长鞭,当她意识到本该任她予取予夺的人反而将她变作了案上鱼肉,她也曾痛苦过,不过她更多归咎于纪云舒这厮城府太深,归咎于他研习的邪门歪道,她是不甚着了道才如此,而今日,她没了借口。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仅输给了赵逍,更输在了自家的奔雷掌下。 何等奇耻大辱。 是她资质愚钝,研习奔雷掌整二十年却打不过仅仅学了六年的赵逍么? 是这样么? 在暴雨的冲刷和激烈的搏杀下,覆于她小腿上的布条露出一角,她余光看见赵逍身上的狼狈不比她少多少,拉扯中缚于腿弯上的物什也露了出来,却是扎扎实实的沉甸甸的秘制沙袋。非押镖途中或与敌人逞凶斗恶之时不得摘除。 自他们习武的第一日,只要是天下第一镖门下弟子都会由师父亲自在脚腕上缠上沙袋,意在自勉和加练腿上功夫,只要是天下第一镖门下弟子便要知道伎工于习,事成于勉①,日精于勤荒于嬉。日日要勤学苦练,一日不能忘。 她记得那一日,那一日是何庸师叔亲自为她缚上了沙袋,她还记得何庸师叔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她记得何庸师叔温和的嗓音还有他肃穆而饱含殷切的眼神: 【人生在勤,不索何获②。铃儿,你是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更应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一刻也不能、更不敢忘才是。】 她记得自己脆生生的应答了: 【铃儿知道!铃儿一定日日勤奋练功,铃儿一定不会叫何庸师父和爹还有镖门上上下下所有叔叔婶婶、所有哥哥姐姐失望的!】 她记得何庸师叔赞许的双眼,记得何庸师叔瞳孔中小小的却一脸肃然双眸晶亮的自己。 她明明都记得……她明明都记得的。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薄薄的布带代替了沉重的沙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每日拂晓便要起身练武到后来日上一刻、三刻,到后来的日上三竿,三天捕鱼两天晒网一般的练拳? 她记不得了。 此刻她仍然被赵逍屈膝压着脖颈,耳边闻得周遭师兄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光她自己,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包括赵逍。 他甚至讥笑了出来:“好吃懒做、贪玩嬉闹,镇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围着小白脸转,你为了逼嫁纪云舒那个小白脸闹得满城风雨,老镖头面上无光,天下第一镖的名声都被你踩在了地上,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当天下第一镖少镖主?” 江铃儿不答,她本也说不了话,压在她颈上的膝犹如千斤重,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依稀从身侧的水洼中看到自己半张侧脸的倒影,苍白、屈辱。 难过的好像,要哭了出来。 她不爱哭,有意识以来除了她爹那碗馄饨面叫她落了两滴泪来,她从未哭过。她娘死的早,没有记忆自然也不觉伤心,哪怕和纪云舒成婚六载,得知他深藏不露两幅面孔,得知他有两意,居然金屋藏娇,她虽然心痛,却也没有想哭的感觉。她时常总是嘲笑袁藻爱哭,好像水鬼转世,一个人眼里怎么能装这么眼泪?她以前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 她不是不爱哭、不会哭,她是没有必要哭。她生来什么都有了,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事值得她哭、配她哭。 而现在她真实的感觉到眼眶酸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不是因为脖颈上的压迫倒逼上来的泪水,她是真想哭,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就像生活在一颗泡沫里,直到今天这颗泡沫,破了。 她坠了下来。 如果是从前会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抢着接住她,没有这些人也有何庸师叔接着她,没有何庸师叔也会有纪云舒,当然他的缚鸡之力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他不需要接,他只需要站在她身后就可以了。即便没有纪云舒,她的夫君,还有她爹。 即便天下人死绝了,她爹,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江雷龙江老英雄一定会接住她的。 但是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出现,她落到了泥里。 在水洼中,见到了真实的人生。 许是她面上的灰败太过明显,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现压在她颈上的千斤重消失了。赵逍不再桎梏她,也不再问她“服不服”了,没有必要,她的回答全写在了脸上。 赵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你输了。” 稀缺的空气和自由骤然失而复得,江铃儿从地上支起身子,一手撑在水洼中,一手抚着自己的颈,剧烈地咳着,几乎将肺也要咳出来。 又听见赵逍说:“还记得赌约么?你已经不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了,现在你该向我下跪了。” 话落,走到了她面前,停住,甚至拍了拍衣袍下摆的水渍,站在她面前。 江铃儿长睫陡的一颤,剧烈的咳嗽声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顿,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撑在水洼中的手紧紧握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她微垂着眼帘,从她的角度仅能看到那一双缚着沙袋的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腿腕。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江铃儿略显沙哑的低低的声音。她的眼眶仍然是酸涩的,但到底没有落下泪,她要脸。 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是平静的,异常地平静,超乎赵逍想象中的平静,倒让赵逍意外,高看了她几分。 江铃儿听见自己说:“我不会食言,但在这之前,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凭的什么定下我爹勾结魔教乃至金人的罪名?” 勾结魔教已叫人不齿了,金人日益蚕食大宋,数年来多次侵犯大宋,勾结金人、做金人的走狗更是会让祖宗都蒙羞之事,尤其对于江老镖头这等人人皆知的有头有脸的老英雄,这是何等用心险恶乃至羞辱的指控! 江铃儿头一个不认!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她爹如何如何憎恶金人的,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才好!怎么可能同金人为伍,为虎作伥! “凭什么?”赵逍冷笑出声,“凭你爹屋内满密室同魔教、同金人来往信件够不够?” 江铃儿豁然抬眸:“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可能?”赵逍竟然看起来比她还生气,双眸血丝如蛛网,目眦欲裂,勃然大怒,质问她,“那你怎么解释六年前那次行镖出行多少镖内好手只有你爹一个人活着回来,而我爹呢?我爹遍体身受唯有魔教才有的阴。邪招数,而其中心门处最致命的一掌是你爹的奔雷掌造成的!你叫我如何不信?!” 江铃儿怔愣在地,关于六年前那场几乎废了一半镖内好手的行镖,众人缄口不言,即便她央求她爹无数次,老镖头也决然不肯吐露一字半句,她自然不知道,但她能确定,她爹不可能勾结魔教不可能勾结金人,更不可能杀害赵吉师叔了!他们可是拜了把子的八拜之交,这简直……简直天方夜谭! 江铃儿从地上一骨碌翻身起来,这事惊得她半天才找回声音,偏偏赵逍这厮的模样又不像在说谎,由此她更觉不可思议:“你……你放屁!我爹怎么可能杀害赵吉师叔!他们结拜为兄弟,赵吉师叔也是我四叔,你……你倒说说我爹为的什么要杀四叔?!” “还能为什么?”赵逍盯着她冷笑,“自然是为了‘《孔雀明王长生诀》’了。” 话落的同时,不光江铃儿愣住,整个院落内围观的镖内弟子都愣住了。 同样是六年前,有一名为“徐苻”的道士方术师肉身成圣羽化登仙,据说便是修习这本名为《孔雀明王长生诀》的经书。虽然确有这传闻,但从未有人亲眼目睹,又不用说这叫“徐苻”的到底有没有这人,只听得“徐苻”这一名讳,其师从何处、家在何方、家中有几口人等等全然不知,内容又是这样夸大其词、怪力乱神,江铃儿从来当笑话听的,不光她这般,金陵城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稚童都是这般想的,真是红口白 牙说瞎话,越说越没影了! 而赵逍这厮浑然未觉,居然更上前一步激她:“早在三年前我便已掌握了江雷龙勾结魔教勾结金人的证据,你以为我为何我挑今日揭发他?我就是要在江雷龙的寿宴上,在天下人的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好叫天下人知道,这哪是什么‘老英雄’?这分明是该千刀万剐的狗贼才是!” “你!你住口!”江铃儿气结,红了眼,大喊了声,“谁也不能折辱我父亲!” 话落便冲了过去! 本被赵逍打倒在地丧失了斗志,陡的又被激起无限愤慨,本疲软的四肢居然横生出由愤怒支起的暴涨气力,赵逍居然下意识后退被她一拳掼倒在地! 她错了,她服什么? 她服个屁! 奔雷掌讲究一字“快”,更讲究一字“威”。惊雷奋兮震万里,威凌宇宙兮动四海③。仁者之勇,雷霆不移④。威可挡,绝不可杀。宁可战死,绝不软弱投降! 她可以不当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但她作为江家人,作为江氏奔雷掌正统传人绝不服输! 她江铃儿从来不服输! 江铃儿气极,双眸浮起盛怒的红雾,盛怒之下完全忘了章法,反正她的长鞭已经被这厮毁了,她一拳又一拳顾不得什么,就像街头扭打的泼皮无赖一般,一拳一拳往赵逍脑门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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