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像了,总是不好,教她不自禁地想起某人。 午间,崔雅贞在灶上忙活着,给榴儿烧着鱼,榴儿粘不了一点辛辣,这鱼也只能白灼。 榴儿毕竟年岁小有些等不及,便来了厨房,围着崔雅贞转来转去,嘴里还时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 鱼做好了。 榴儿见自家娘亲眉目舒展,兴致勃勃说道:“娘,你知晓吗?书院里夫子都夸我,说我聪颖异于常人,若是是个男子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是即使我是个女子才华也不输他们半分。” “娘,你知道建康什么模样吗?我一定要去建康,到那里我定能有一番作为,许是做名医琴师,还可能是人人称颂的才女,更甚入宫做女官。” 榴儿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有发现一旁崔雅贞的面色愈发不好。 “不能去建康。”崔雅贞僵着脸声音又闷又生硬。 榴儿面露困惑,问道:“为什么啊娘,我听周姨说建康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比清河镇好太多了。娘你医术这样好,便开家医馆,留在小小清河镇何不可惜?等我有了出息,便叫娘穿金戴银,再也不过这样的苦日子。” 小小的人儿试图说服着面前似是顽固的娘亲。 倏然,崔雅贞盯着榴儿的脸,语气难掩恼怒道:“这些话谁教你的?你是嫌弃我了,嫌弃清河镇了。” “不是的!娘,夫子和镇上的叔叔姨姨,还有教我琴的朱娘子都说我不应该呆在这里。”小小的人儿从未见过自家娘亲这种神情,瞬间慌乱。 陶碗磕在灶台的闷响截断还未说尽的话语。崔雅贞盯着女儿翕动的唇瓣,那唇角扬起的弧度与卫暄的神情重叠 “你果真……” 与卫暄一模一样,面上瞧着温文无害,骨子里都是充满傲气不甘平凡的。 她最厌最恨的就是这股傲。 一瞬间,两张脸重合。 “建康,说什么都不能去。” “啪”的一声,竹筷在粗粝的陶碗沿迸出裂痕。压着愠怒,崔雅贞拂衣而去。 近清明,细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遍遍雕刻着旧时的痕迹。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立于沧濯院门前,犹豫片刻后,推开院门,轻着步子走进院中去。 现下,他要去寻他的养父,以及过几日便是清明,该去祭拜他的已故养母了。 每年近清明,那几日父亲总是喝得烂醉,有时竟错过了祭拜母亲的时刻。 今年他定要劝阻父亲。 思及此,少年郎攥紧了拳头,抬步朝内院走起。 父亲果然在内院的亭中,从背影看去父亲好像没有饮酒,只是端坐在那里。 见此,少年郎上前行礼问好。 “父亲,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卫珍行礼时嗅到混着沉水香的酒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听见少年郎有些紧绷的声音,端坐那人徐徐转身,只是睨着他,淡淡道:“好多了。阿珍,你最近功课如何?” 眼前的少年郎,便是当年崔雅贞抱回来的徐珍。 当年崔雅贞“身死”数月后,卫暄便主动提出了收养徐珍,改名作卫珍。 卫珍答道:“孩儿各门功课均是甲等,前些日子的考试也是第一。” “嗯,不错。” 卫暄面上不显,心中知晓卫珍这回是的的确确下了苦功夫。 在卫珍小时,他便发觉卫珍不似他幼时一般颖悟绝伦,反倒有些愚钝……好在狠下苦功夫,不过性子却是存着倔强。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除了面上穿着打扮类他,那性子不却像他,反倒像贞娘。 贞娘。 他的贞娘已经离开五年了。 见“焦骨”那日他气血攻心晕了过去,醒来后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也许那压根不是贞娘。 后来他找了仵作验了尸骨,比了身量,与贞娘一模一样。 又命人探查数月,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终于死心,不得不承认,贞娘离开了。 他唯一能给她的只有以妻之礼入葬,收养她生前最在乎的稚童。 “父亲……” 卫珍低着头,余光看见卫暄雪白的衣角,想说出自己的期望。 卫暄挑眉,温声问道:“阿珍你想说什么?” "清明......"少年攥住袖中备好的艾草香囊,穗子刺得掌心发痒,"今年祭扫,能否与父亲同往?一同祭拜母亲。" 说罢,卫珍不敢抬头,随时准备迎接着父亲的暴怒。 毕竟,府中谁不知晓那位去世的夫人是不能提的。 两人均不语,石亭突然静得可怕。卫暄腕间的珠串滑过盏沿,五年来第一次,他认真打量这个被贞娘捧在手心的孩子——眉眼不似崔家人锋锐,倒像贞娘温软里藏着韧劲。 许久,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发生,他听见轻轻的一声“嗯。” 父亲应答了。 卫珍心中喜不自胜。 “没事了,就下去吧。”卫暄始终神色淡淡。 待卫珍离去。 卫暄抬手唤来侍女,命其取来一个木盒。 木盒方方正正,开启的瞬间,苦杏仁味混着硝石气息窜出,里面盛着淡黄混杂浅红的粉末。 卫暄挽袖将粉末加入酒杯里,一饮而尽。 顷刻间,身体开始发热,身体里的热意好似要突破皮肉而涌出。 兴奋,恍惚。 卫暄瘫倒在石桌上,感受着凉意。 那感觉又来了。 五石散灼烧喉管的剧痛中, 恍惚似是梦境,朦朦胧胧间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贞娘正在梳妆, “表哥。” “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忽远忽近,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叫卫暄听得不真切,恍惚见淡淡的鹅黄罗裙拂过石阶,他试图去拉她,却握不住她的半寸衣角。 卫暄从来不屑与其他郎君一同吸食这五石散,但现在反而只有借这“五石散”,他才能再见见他的贞娘。 倏然,亭外来了人。
第65章 雨丝如烟, 虽是晌午,天际仍不怎么明亮。 卫暄沉浸于幻象,不愿抬头看。 这些年他不断回想过去, 回忆与她的点点滴滴, 他已经明白了他错了。 错在起初看轻她,又自以为是, 将自己视作执棋人, 他人皆是棋子。 最终却是被掀翻了棋盘。 棋子破碎。 亭外, 站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 迟疑片刻, 她徐徐收起油纸伞, 紧张地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发饰, 向亭中走去。 走近了,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卫家七郎。 她从前见过他的, 比起五年之前,他瘦削的有些过分,雪白的衣衫几乎像在身体上飘荡, 奇异的是这般形状却仍旧风姿不减。 他现下面颊漾着红意, 为清冷的眉眼增添几分秾丽。 她有些骇然, 她知晓五年前面前这位卫七郎曾官至中书令,本有机会更进一步, 却因发妻亡故主动辞官归去。 他的那位发妻, 在府里仍是个秘密。 女子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庞,低头攥紧了手。 她没有忘记今日来的目的。 从前就有府中的老人说她与那位夫人有七成像,今日她便要用这张脸,为自己谋一个前程。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今日卫七郎会饮酒, 接着宿醉,又花了不少银两打点人脉, 才换来这回送酒的机会。 端着酒瓶,女子娉娉袅袅走近,靠近倒在石桌前的郎君。 女子心如擂鼓,柔声唤道:“郎君。” 听到有人唤他,卫暄迟钝地转头去,发现眼前恍恍惚惚有个黄影。 “你,过来。” 他抬袖勾勾手。 眼前的女子逐渐靠近,卫暄发觉那道黄影好似变得清晰了。 白皙宛若羊脂的皮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看清眼前人后,他倏然哽咽,喃喃自语好似说给自己听, “贞娘,你……回来了?” “你原谅我了吗?从前都是我错了。你不在的时候……卫珍很想你。” “贞娘,你为何不语?” 那女子心中一紧。 什么错了,卫七郎说自己错了。 此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教自己少听见些秘辛。 卫暄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郎君,我也很思念你。”女子声音颤抖顺着卫暄的话说。 一鼓作气,便作势要倒入卫暄怀里。 倏然,卫暄直起身,似是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之上。 他抬手推开了眼前的女子,强行闭眼,压抑着眉宇间的怒意, “你不是贞娘,贞娘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砰!” 随着酒杯落地,瞬间,隐藏在一旁的木樾到来。 卫暄面上森然,冷声道:“把她带走!” 木樾处理这样的事情很快,不过半盏茶,亭中又恢复了寂静,只余细雨落在芭蕉上的声音。 卫暄头疼欲裂,他知晓这是服用了五石散的症状。 五年了,他日日独自守着这片寂静,反复咀嚼着贞娘留下的那封绝笔书。 有时他觉得她恨极了他, 有时却又能扭曲地品味到她对他的爱意。 贞娘贞娘。 他要见贞娘。 于是,他又倒出些许五石散,混进酒杯一饮而尽。 “郎君,五郎君来了。”守院的下人来报。 卫玑前来是想与卫暄商议崔雅贞“忌日”的事,那日卫珍也去求了他。 只是还未至亭中,距离相隔甚远便瞧见卫暄醉醺醺的模样,卫玑只能心中暗暗叹息。 走近了,他瞧见石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心中诧异,便顺手打开。 瞧见里面盛着的东西,卫玑倏然变了神色,愤怒与诧异交错, 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 他一把挥掉桌上的木盒,以一种失望的眼神望着他,怒问道:“玉臣,你竟在用五石散。” “我从未想过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听见卫玑的声音,卫暄好似才逐渐从幻境里走出, 许久,他没有反驳,语气极其平静,“五兄,你许久未来过了。” 卫暄抬手取下头上的发冠,发丝披散,缓缓道:“五兄,你看看我的头发。” 闻言,卫玑向他肩上看去,却发现他黑发里大半藏着一根根银丝。 “咳……”卫暄强忍着嗓间的痒意,平静道:“前些日子皇上又提及要予我赐婚的事情,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也是在提醒我,贞娘是因为惧怕我才……” “五年了,五兄,若是哪日我有不测,我这一支便由卫珍继承罢。” “我想贞娘了。”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卫玑却偏偏发觉到了其中的厌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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