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笑道:“都起来吧,今夜的事情记得保密,本宫玩得很开心,改日再来找你们玩。玳瑁,赏她们些银子。” 吓得四春又是一阵叩拜。 回到重华宫,琉璃恰好做好了四菜一汤,煮了金丝南瓜饭,香气扑鼻,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霍暮吟问:“薄宣还没回来吗?” 琥珀道:“还没,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 这话委实又有些僭越了。薄宣是主,她是仆,自然没有奴婢要求主子差人回来说一声的道理。 霍暮吟今夜心情还算好,笑着道:“才叮嘱过你的便又忘了?他是主子,怎能挑主子的毛病?” 可琥珀心里原就觉得霍暮吟偏袒玳瑁和琉璃,闻言便拉下脸来,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眼里的光彩也都尽没了。 霍暮吟手臂上被蚊子咬了许多包,痒得很,是以没注意到琥珀的反常,火急火燎地让人备水准备沐浴。 她回来没多久,后脚薄宣也跟着回来了。 恰巧琥珀被玳瑁差遣着,回主殿来取霍暮吟常用的橙花香香粉,撞见薄宣,便埋头行了礼,道:“宣皇子回来了。” 薄宣目光掠过她手上的金皮双桃香粉盒,问道:“娘娘呢?” 琥珀一顿,捏着香粉盒的手陡然用力。方才霍暮吟“训斥”她的场景浮上心头,还有玳瑁和琉璃对她耳提面命的时候,她们俩得宠得意的时候,霍暮吟有失偏颇的时候…… 低垂的脑袋下,琥珀的目光幽暗下去,她硬着头皮,乖巧应答道:“娘娘在碎雨池赏荷。” 薄宣的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许久,半晌,他抬手接过香粉,“我送过去给母妃。” 说罢便与琥珀擦身而过,往回廊深处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琥珀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很快,她便又扶着柱子爬起来,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夜风拂过她耳际,吹凉她的满身汗意,冰冷的感觉让她陡然冷静下来,奔跑的脚步也停滞了…… 她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慈宁宫,蹲下身来,抱头痛哭,瘦弱的手臂圈出一方小小的黑暗,朦胧的泪眼看不清前路。 忽而,暖黄的灯光从脚边溢入视线。琥珀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身明黄太子冕服的薄安。 因着最开始霍暮吟身子弱,在席面上受过惊吓昏厥过一阵子,是以重华宫修葺的时候,太后特地叫人辟出一处天然的温汤池子给她泡汤用,原本名叫天光池。霍暮吟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叫人改成瑶光池。 瑶光池在重华殿殿东,是一处露天的池子,因着修葺的时间仓促,故而瑶光池的地界只有一道柴扉为界,做成山景野趣的意境。 瑶光池正是要去碎雨池的必经之路。 薄宣捏着香粉盒子,走在鹅卵石扑就的小道上,回想着琥珀的一举一动,唇角勾起一抹凌然笑意。 霍暮吟靠在灰石岩边上,任由整个身子在水里浸泡着。灰石岩一旁的假山石上点着一盏烛火,透过修长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玳瑁跪坐在一侧为她捋着长发。 不一会儿,霍暮吟约莫是泡汤泡得久了,有些口渴。她从玳瑁手里收回成股青丝,转头道:“玳瑁,我有些口渴。” 玳瑁道:“奴婢去倒些茶水来。” 霍暮吟贪凉,道:“不想喝茶,倒些冷酒吧。” 玳瑁应言离开,柴扉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上,四周静悄悄的,目之所及都是山水草木,一般迎着光晕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很容易让人想起《聊斋志异》里的一些场景,霍暮吟开始有些后悔。 她悄悄往岸边靠,身子往水里沉了几分。 温汤倒是舒服。轻柔的温汤水包裹环绕着每一寸肌肤,暖暖的热意渗入四肢百骸,叫人通体舒畅。 也不知薄宣回来了没。 她掬起一捧水,濯洗着纤细的脖颈。露在水面上的肩颈白皙极了,便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也不及分毫。分外明显的锁骨聚拢出两处肩窝,平直的肩颈勾画出美人绝佳的气质,水面处,两抹弧度漾出两道圆滑的水线,青丝缭乱,有些许搭在上面,配上那张绝色倾城的脸,竟是欲说还休的极致美。 玳瑁去了又回,远远见柴扉处矗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心下一慌,快步走了过来。 见是薄宣,她压下心里额慌乱行过礼,道:“宣皇子回来了,怎会在此处?” 薄宣抬抬手,道:“母妃要的香粉盒子。” 说着,便往边上的石桌上一放,转身走了。 玳瑁有些莫名其妙,端着冷酒,拿着香粉盒子进来,道:“娘娘方才见到宣皇子了吗?” 霍暮吟转了个身,自己来接冷酒,“没有啊,他回来了?” “回来了,”玳瑁道,“奴婢方才在柴扉前见到了,宣皇子瞧着和平日有些不一样,脸上红彤彤的,奴婢瞧着,好像还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 “落荒而逃?”霍暮吟实在很难想象这四个字安在薄宣身上的样子,想了想道,“许是喝酒了吧。” 今日的事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好事,借酒消愁也算正常。 不过…… 霍暮吟恍惚记得,上一世的薄宣,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偶尔床笫之间喝了些许助兴,也不会面上发红。 想起床笫之间的事,霍暮吟觉得脸上滚烫一片。 玳瑁笑道:“难不成这脸红会过人么?娘娘的脸怎么也红了。” 霍暮吟不敢吱声,仰头灌了冷酒,从水里淌出来,由着玳瑁帮她善后,穿了一身鹅黄的裹胸长裙,外头搭了件同色的轻纱。 宫里的侍婢姗姗来迟,站在柴扉外禀道:“启禀娘娘,琉璃姐姐说,宣皇子回来了,眼下在正殿候驾。” 玳瑁道:“娘娘知道了,你且叫外头的竹轿预备着,娘娘就好。” 霍暮吟沐浴完,坐上竹轿,前头六个宫女手执金枝宫灯开路,后头八个宫监抬着竹轿“吱呀吱呀”地往前走。 回到主殿,薄宣已经不请自来,在摆着四菜一汤的桌边端坐,眉目如旧,脸上的红晕也都褪得差不多了。 霍暮吟问,“你方才去瑶光池做什么?” 薄宣云淡风轻道:“从碎雨池回来,路过。” 霍暮吟信了他的说辞,不再追究。 她看着薄宣的脸,想起今夜的主题,抬手为他盛了碗白玉苦瓜酿,道:“吃吧。” 薄宣看着她亲手盛的吃食,抬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苦意在口腔绚烂开花,肆意蔓延,钻入齿缝,无处不在。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中有些回甘。 “母妃这是在可怜我么?” 霍暮吟愣住,随即漂亮的眼睛一瞪,“你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可怜么?” 她原以为薄宣会摇摇头说没有。 可薄宣的面色霎时间如灯灭般沉寂。 他说,“有。” “我父皇,在我出生那年,为了找了名乳母,除夕夜宴,我被那位乳母遗弃在雪地里,我母后身边的嬷嬷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全身都冻僵了。我幸免于难,可我的双生兄长冻死在那场雪里。” 他的言辞没有一点点修饰,就这样平铺直叙说着,若非目光悠远流长,霍暮吟差点以为他在说别人家的事。 他说,“我母后把我藏在西门所,把我交给一个老太妃抚养。那里的人都有些疯了,从我记事起,半夜常常能听见女人嘶嚎。我手上有一点吃的,她们就围过来疯抢,也是为了那一点吃的,她们把抚养我的老太妃踩死了,撕了她身上的肉去吃。我杀了她们……” 霍暮吟没吃苦瓜酿,可觉得,有道苦意在心底深处绽开,疯狂蔓延到喉口,她说不出话,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薄宣平静极了,见霍暮吟想听,接着道:“于是,我父皇发现了我。我母后连夜把我送出宫,为了掩护我的行踪,我母后从午门宫墙上一跃而下,我看见血溅开的那一瞬间,嬷嬷捂住我的眼睛。” 他舀了勺苦瓜酿送入口中,“可我的父皇,不打算放过我,暗里派人追杀,嬷嬷也死了,死之前把我送到了滇南。滇南王不好惹,我父皇笃定我在他手上不会活太久,再也没有管过我。” 虎毒不食子。 可薄宣的父亲,亲生的父亲,却非要他死不可。霍暮吟说不出其中的滋味,她眼眶酸乏得厉害,可眼泪只能在喉间作哽,无法堂而皇之地哭出胸腔。 薄宣继续道:“在滇南,我杀了很多人。你看到的,我耳朵上的黥纹,是我进百人窟之后活着出来的奖赏印记,肩上的黥纹,是一千人。滇南王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每剥一个人的皮,我的母后就会在我面前坠亡一次,就会看见我的父皇一次。我曾经也恶心,也把双手洗到破皮,可我没有母后,也没有父亲。” 从前以后,他都只有他。 “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抬起眉眼,看向眼眶通红的霍暮吟,“奉劝你不要可怜我。” 霍暮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修绝的容颜,启阖的嘴唇,听他波澜不惊地阐述他过往的苦难。眼泪终于决堤,从光滑的脸颊滚下。 上一世她对这些闻所未闻,原来没有一个人天生残骇。她突然对过往的不解和怨恨感到抱歉,鬼使神差地起身来,站到他身边,轻轻把他揽进怀里。 “没有母后,没有父亲,可是还有我呢。” 她像哄小孩一样,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薄宣被她揽入怀中,她身上的橙花香恰到好处,沁人心脾。可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神幽暗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他行如如闪电,鬼魅般站到她的身后,修长的手指缠上那截白皙细长的脖颈,贴着她的耳侧道:“不老实。” 霍暮吟眼泪都没来得及收,挂在卷翘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整个人被钳制着,不受控制地往后倾倒在他怀里。听薄宣这样说,她心里的哀伤还没消散,就怒从心头起,“你又发什么疯!” 未想薄宣的犬齿竟然咬上她的耳垂,磨牙吮血,“谁可怜我都可以,你不行。” 霍暮吟快气疯了,咬牙切齿,“有种你掐死我!” 怕真被他掐死,她赶忙又补了一句,“原还想着带你看个好玩的,狼心狗肺!” 奈何薄宣偏执如斯,手上没有丝毫卸劲,“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清炒芦笋、清蒸鲈鱼和白玉苦瓜酿?怎么知道我要杀太子,弑君夺位?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强迫过你?” 霍暮吟嘴快,得理不饶人,“强迫我的时候多了,你眼下不正强迫着呢吗?” 薄宣道:“不是这种强。” 他这话一出口,霍暮吟便立即明白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强迫之事悉数发生在上一世,薄宣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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