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住持来帮他牵马,埋怨道,“这都多久没见了,你怎么还这样冰块儿脸。高兴点儿!” 薄宣淡淡道,“都准备好了吗?” 新住持一打眉,“您老人家吩咐的事儿,能不准备好吗?” “老粗,”影子忍不住道,“你放尊重些。” 新住持搡了他一手,“去去去,什么老粗老粗,贫僧法号持戒。看,脑袋上还有戒疤呢。” 影子欲言又止。 薄宣眉眼淡淡,“别吓着马车里的人。” ?持戒大师,立刻捂住嘴巴,猫着腰往马车的方向望。 薄宣的视线终于落到他身上。 声色沉沉,“再看试试?” 持戒大师一个激灵,抹过光溜溜的后脑,直起身来谄媚笑道,“不看不看,哪儿敢看?人家是金屋藏娇,你这是金车藏娇,影主大人莫不是把人锁在车上下不来了……早说影主大人有这癖好,咱早前送的美人投您所好整一顿,也不至于送了命啊!” 这话说得不尽敞亮,却也能品出话里的污秽下流。 持戒大师插科打诨惯了,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未想,他还嘿嘿笑着呢,脸侧猛然扫过一股劲风。 薄宣陡然出手,捏住他硕大的耳垂拧了两圈,待他想反抗,便已疼得吱哇乱叫了。 “我错了祖宗爷,轻点轻点轻点。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错了!松手松手松手。不是我说影主大人,有本事别趁人不备。” 影子踢了他一脚,“还说?你打得过主子嘛还说!” 持戒嘿嘿直笑。 霍暮吟在车里,听着外头吵吵闹闹,竟意外觉得有种诡异的和谐与放松。 就好像……终于触及到薄宣某些不一样的部分。他身边的气氛并不总是冷沉和威压,也有人敢顶着他的警告嘻嘻笑笑。 她接过玳瑁递来的白丝垂银铃帷帽,刚要戴上,便听薄宣的声音在车窗下响起。 他望着远处打作一团的影子和持戒,状似无意地解释道,“滇南老粗,惯常无礼。” 霍暮吟嗯了一声,唇畔染上笑意,戴起帷帽出了马车。 秋风吹动帽下银铃,发出细碎清响。 持戒闻声转过头来,眸光触及身影的刹那便看痴了。 是九天之上傲慢生长的皎皎之花,亦是滇南绝艳妖娆的蛊术王姬。生而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不怪能得影主青眼。 “别看了。”影子站在他旁边,偷偷打了他的肥腚暗示。 持戒收回神思,这才发现有道凛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秃瓢上,来源是薄宣。 于是灰扑扑地摸摸鼻子,嘀嘀咕咕,“不看就不看。” 秋风扫落叶,长阶无尽。 空气中的香火味并不刺鼻,掺杂在秋山草木的气味里,叫人心旷神怡。 持戒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引路。 霍暮吟走在薄宣身边,视线掠过持戒的耳垂,“持戒大师耳上有个和你一样的黥纹,他也是从千人阵里杀出来的?” 薄宣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百人阵。”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锁骨处,“千人阵在这儿。” 说起这两场残忍卓绝的杀戮,他神色淡淡,话音稳如镜湖,不起一丝风浪。 霍暮吟心里明了。薄宣与持戒不同,于他而言,这两场血战不是什么勋章,更非荣耀。这是他过往苦难的证据,是刺他血泪淋漓的荆棘。 持戒刻意将黥纹描得很大很浓,走在滇南的路上人人畏惧,薄宣却不是,这些是他想消弭却永远存在的过去。 霍暮吟觉得自己好似多懂了薄宣一些。 可也仅仅是“一些”。 譬如她历经两世,仍不知道薄宣把持戒这颗棋子放在大承恩寺意欲何为,好似有什么她未曾注意到的东西在发生变化。 佛院里石桌洁净,青竹婆娑,也有片片长叶凋落。紫色裙摆轻扫,划过竹蹊小径,翩跹往前而去。 越过放生池走向大雄宝殿的时候,霍暮吟远远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华桃。 霍暮吟很是意外,下意识转头看向薄宣,无声寻问他华桃为何在此。 薄宣垂眸看了她一眼,“我让她来的。” “……”霍暮吟心说废话,大承恩寺如此森严,住持又换了你的人,不是你让她来的,她又如何能进来。 她想问的是为何突然把华桃叫来。 话到唇边,她便放弃了。薄宣不说的,多问也无益。 许久未见华桃,她清瘦了不少,穿着一身白鸥湖蓝绸裙,瞧着有些老成。 太久没见面的两个人,初重逢都会觉得彼此陌生。两人拜过三宝,携手往禅修院而去。 大抵是天凉了,禅修院的窗花换成了镂雕墨菊的样式,贴了蝉翼纱挡风。 两人面对面坐在窗下,华桃亲自点茶,挽起的袖下被乃高德施虐的疤痕还没好全。她却已经不在意了,问道,“在宫里过得如何?” 霍暮吟提起笑意,“自然好。” 华桃笑笑,点茶的手腕灵动极了。 她说,“你在宫里享福,却叫霍誉去了西北。” 霍暮吟倏然直起腰来。 她左右环顾了一圈,拧眉问,“你如何得知?” 当初找苏酬勤要霍誉的名帖不成,便央他给霍誉带了封信。随后霍誉白玉锥被偷,私自离营追贼人而去,霍暮吟给他指了西北盘安州,投奔守将荣开虎。 说是投奔,其实不然。 荣开虎是薄宣的亲信,手握雄兵傲视一方。盘安州距离盛京很远,来回传信请示也需时日。霍家要想掌握绝对地位,叫人不敢轻犯,盘安州是首选。 自然,没有不冒险的胜利。 这是一场稍有不甚就会败北的生死之战。 可是这一切,安居盛京霍宅的华桃又如何得知?难不成这中间有谁走漏了风声不成? 华桃见她眉目深锁,浅浅叹了口气。 她搁下点茶笔,往霍暮吟的盏中注入清冽的茶汁,抬眸道,“你别担心,是霍誉写信告诉我的,怎么样,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她突然看见霍暮吟白皙脖颈上没有遮盖完全的红痕。 在乃府饱受摧残,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侍寝了?”她惊疑发问,“陛下才醒不过三五日,就宠幸……难不成当真如民间传言,你是贵命,陛下既醒,你从此就要恩宠加身,荣耀无极了?那太子殿下呢?” 霍暮吟抬眸,“怎么突然提及太子殿下?” 华桃据实以告,“早在端阳节那日,我就看出他对你绝非只有名分上的母子之情,后来发生的种种,更是印证我没有猜错。你还记得吗,我当时还劝你,有时美色也是利剑。” “我记得。”霍暮吟道,“所以我侍寝了。” “那……” “不是陛下。”霍暮吟转着手中的琉璃水晶茶盏。 看那斑驳痕迹,不是陛下,宫中有此之能的,便只有太子殿下了。 华桃不觉得意外,抬盏抿了口茶。 “我不知道你是何打算,将霍誉遣去西北境,把你爹你娘送至南方,我也不多问。倘或京中无事,我想去盘安州寻霍誉,他年轻莽撞,从来都是闯祸的,若想成事还需有人帮衬。” 一句霍誉,两句也是霍誉。 霍暮吟抬眸看来,视线里添了几分探究。 华桃有些局促,握着茶盏的手用力了些,勉强维持面上的平静。 霍暮吟道,“你帮我寻些轻薄的衣物来,倘若可以,再寻些闺中秘术的图本,最要紧的,帮我寻颗无色无味的迷药。” 作者有话说: *当小簿发现某妗偷偷看闺中秘术*
第60章 白玉锥(一) 霍誉写了封信给霍暮吟, 不便送入宫中,恰巧薄宣遣人到霍誉传口谕,让她到大承恩寺与霍暮吟说说话。 华桃此来, 是为了将信给她。 盘安州的信笺是特制的, 烫的红漆尤新, 霍暮吟素手翻看着信封,道,“什么时候到的信?” 华桃说,“就昨日。” 霍暮吟沉吟片刻,没有立即拆封, 将信放入袖中,“今日劳你前来送信,可还有什么事吗?” 华桃面色沉静,打着商量的口气, 有些无奈,“你当着不与我说说你的计划么?” 霍国公夫妇往扬州, 霍誉往盘安州, 她驻守盛京, 若是联手, 三足鼎立, 是个好局面。可问题在于, 霍国公夫妇和霍誉当真能胜任么?当真能分毫不差地完成霍暮吟的谋划?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何况她的图谋稍有差池便要人头落地。 她抬眸看向霍暮吟沉静的面色,总觉得像是胜券在握。 霍暮吟没有延续这个话题。 她心下平静如水,看向窗外漫山的林木。 才七月半, 林木枝叶就已黄绿参半。 她敛眸, 视线落在茶盏上—— 她的确不想让华桃知道她的谋划。 一是因为上一世华桃对她不算友善, 现如今她也不能掉以轻心,二是此事太过冒险,若是有什么万一败了北,不知者,便无罪。 霍暮吟牵唇浅笑,扬扬眉,活泛了不少,“我说桃桃,咱们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旁的话同我说?” 华桃见她眉目舒扬,也勉强笑开。 长送了口气,笑道,“旁的话,什么旁的话?不如说说,你要什么样的闺中秘术?” 霍暮吟笑瞪她一眼,“不说这个,说说你和霍誉?” 华桃一愣,察觉到她眸里泛起的八卦的光,心下一空,别过视线,不自然地看向窗外。 “我……我和霍誉……” 她转着水晶琉璃盏,吞吞吐吐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霍暮吟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那点子事,我还不知道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华桃急道,“……还要劳你劝劝霍誉,他的好,华桃担当不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过去,你们若是有书信往来,你别忘了提点他。” 霍暮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见她面色一点点沉寂下去,突然“噗嗤”笑道,“我提点他做什么?他对谁好也不是我能说得动的。霍誉我还是知道的,他对谁好,只能说明那个人一定值得他的好。桃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 “过去非人所愿,来日由人自走。霍誉对你好,必定是因为你值得,你心里勿要思虑太多,心安理得便是了。” 一番话,将华桃说得喉下发堵,眼眶泛红。 大盛民风开放,可女子受辱多也悬梁,她苟活至今本就受人诟病,原想着最为骄傲的霍暮吟能容她存于霍誉便已是大量,现如今竟也默许霍誉对她的好…… 华桃埋头捂住泪,道,“你当真如此想?” 霍暮吟笑了一声,“我今日来时,听路上有一道人,说‘夏日寒风,天下将乱’……华桃,该珍惜的要珍惜,别等来不及再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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