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下距离后院较近,乃公公轻易不会接触后厨,姑娘这是要绕过乃公公,直接同那位嬷嬷联络。玳瑁接过信,将霍暮吟看了又看。 霍暮吟眨眨眼,抬手贴贴脸,“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绝代美艳的姑娘魅惑人是不分时候的,偶尔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让人想好生揉搓一番。 玳瑁生生克制住以下犯上的冲动,失笑道,“脸上没有东西。奴婢就是觉得姑娘好似变了不少,若搁以往,现在早就带着小厮们冲到乃府去了,哪管什么乃公公硬公公。” 原来是这个。 霍暮吟心里暗道:上辈子在宫里学乖了。再横冲直撞,没得叫连累了家人。 玳瑁交代过琉璃和琥珀,为赶脚程,午饭也没用便下山了。照着霍暮吟的吩咐先回了一趟家,未想家门紧闭。邻居告知她爹娘都不在家,正带着她弟弟们在田间劳作,她便去了趟田里。 路过一处菜畦的时候,见有人割菜,她问,“巧婶子,都午后了,怎么这个时间割菜?” 那巧婶子顶着日光,扬起一张笑脸,“玳瑁姑娘,你不是在国公府当差吗?怎么回来了?我这边要割了送到乃府里去赶做晚膳呢,乃公公你知道吧,说是在宫里当大官呢!这些贵人吃的东西一应都要最最新鲜的,现摘现要的。” 玳瑁心里一动,回家换上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找个由头去帮乔婶子送菜。 等待的时间很是难熬,霍暮吟午间小憩便做了噩梦,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日玳瑁回来的时候,她正捧着脸在窗前打瞌睡。头上的素簪子末端有个小灯笼,随着她瞌睡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可爱得紧。 玳瑁轻轻唤醒她,道:“姑娘吩咐的都办妥了。那位嬷嬷看见信,遣厨下的丫头拿了盒雪花糖糕给我,姑娘看看。” 她说着,将手里的一小方锦盒放到桌上,打开之后,雪花糖糕甜香扑鼻。 雪花糖糕制作精良,锦盒也是难得的精良手艺。上头漆的是一头栩栩如生的黄牛,乃是韩滉的《五牛图》中为首的那只。霍暮吟一看,便知这锦盒是成套的,共有五只,这只是其中一只,常作收藏用,鲜少拿来装果子。 霍暮吟看见这方锦盒,心里安定了不少。嬷嬷这是知道她救华桃的意图,答应与她在大相国寺相见了。 趁霍暮吟琢磨锦盒的时候,玳瑁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如何入的乃府,又经过什么样的盘查,有多么凶险。 又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乃府铁桶一般,府里的下人多是签了死契的,男的孔武有力凶神恶煞,女的娇滴滴的能捏出水来。是以没打听到桃姑娘的消息,我也不敢多问,怕惹人生疑。” “不过姑娘,你猜那位对食嬷嬷是谁?” 霍暮吟问:“谁?” 玳瑁见她来了兴致,故意钓她胃口,倾身道:“姑娘还记得早年前坊间传闻的那位夜郎国来的先皇后吗?” 霍暮吟一愣,夜郎国来的先皇后,不是薄宣的生母吗?早年间美如天仙,名震天下,救大盛于水火的传奇女子。 她点点头,“自然记得。” 她小时候,坊间还有说书先生将那位先皇后之美说得天花乱坠,国公府还请人到府里来唱过她的传奇戏文,后来宫里出了禁令,不许拿先皇后作伐唱戏写文,违者杀无赦,先皇后这才在坊间销声匿迹。 玳瑁悄悄道,“对食嬷嬷正是那位先皇后的贴身丫鬟,从夜郎来的,天爷,贴身伺候的就仙娥一般,更别提那位皇后是何等颜色了。” 霍暮吟眼前闪过薄宣的模样,心说,大抵是同薄宣一样的颜色吧。 薄宣面容之清绝,坊间也有人作诗传过佳话,说他飘飘如世外之仙,那双眸子淬了冰雪一样无情无欲……人人都为他的皮相蒙蔽,以为光风霁月疏离有礼,没人知道他暗地里对她是如何强硬地攫取,每每要她无力承受了才肯放过。 霍暮吟突然不想问更多。 也不知是何缘故,她总有种奇怪的预感,总觉得即便她来了这紫薇庵,她和薄宣也在冥冥中相互靠近。 她抬手扶住脑袋,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心里暗道:不许想了,薄宣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当务之急是把华桃救出来。
第7章 十七 约莫黄昏时分,琉璃去同静云师太打过招呼,说要就近去大承恩寺借个汤婆子。 霍暮吟身子才刚大好,来之前就有国公府的人来千叮万嘱,叫说一定要让她好好调养,师太原本就是个避世的人,便什么都由着她们。听说要去大承恩寺,也不多加打听,只说路上当心些,早去早回。 于是霍暮吟便带着琉璃出了门。 午后下过一场春雨,车轱辘滚过山路,带起些许泥巴。 因着她娘常到大承恩寺添油进香,霍家的车夫对大承恩寺还算熟悉,很快便熟门熟路地将马车停到禅修院门口。 大承恩寺夜间不接外客,想入大承恩寺,只能从禅修院走。 霍暮吟取过一旁的烟纱帷帽戴上,扶着琉璃的手下了马车。 她今日穿了一席素锦襦裙,腰间用巴掌宽的坎金花卉纹腰封束着,透过帷帽的垂纱,更显得纤腰楚楚,身段婉致。 琉璃环视一眼,凑过来道:“乃府的马车就在边上,想来嬷嬷早就到了。” 霍暮吟微微点了点头,“走吧。” 禅修院与山下的客栈大同小异,区别在于这里檀香缭绕,古朴清幽,往来添茶的小厮多是小沙弥,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只写着“平静”二字,动不动便念“阿弥陀佛”。 禅修院的一层是供人品茗稍作休整的,二层是雅禅间,还有后院专供王公大臣家眷过夜的禅修小筑及旁的花鸟园、温汤池等等。霍暮吟贪凉,在一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悠悠吹着夜风。 透过这处花窗往外看,外头风景极好,天上星河为幕,点点星子灵动闪烁着。夜风送来甜甜的花香,同檀香味缠作一处,倒也沁人心脾。 琉璃到柜上去打听乃府嬷嬷的行踪,不一会儿,她回来道:“说是在禅机院。咱们过去吗?” 霍暮吟点点头。 从这里进禅机院,要穿过一条悠长的回廊,引路的小沙弥步履轻快,踩在竹条做成的地面上,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四周静悄悄的,安静得有些诡异。 琉璃忍不住捏紧了裙摆,警惕地盯着四周。霍暮吟脸色也不大好看,一张小脸发白,倒不是害怕这份寂静,而是这里的环境,让她恍然想起上一世薄宣抵着她,也在一处竹廊违逆伦常……那时候才是真的胆颤心惊。 走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残留在叶脉上的春雨打湿了鞋头也浑然顾不上了。 到了小道尽头有一个月洞门,上面的匾额中规中矩写着“禅机院”三个字。 小沙弥转过身来,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这里只接待王公贵族,命妇贵女,所带的随从侍女一概不得入,这位施主请暂到那边的小筑等待为宜。” 霍暮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小径东侧有一排底层架空的竹屋,坐落在茂密的花草之间,里面点了烛火,溢出暖洋洋的黄光,依稀能看见有人走动。 她朝琉璃点了点头,琉璃便只身过去。 目送她走出一段路程,小沙弥才同霍暮吟道:“施主要找的人就在里头,从这里入内,往西走第十七间,门前小木牌上写着‘清禅居’的便是。小僧不便入内,还请施主独身前往。” 霍暮吟上一世也来过这禅修院,那时是以贵妃的身份来此,倒也没有什么不能带婢女随从的说法,可见,即便是清净的佛地,只要沾上了“国寺”一类的说法,卷入权力斗争之中,那也是会将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的。 她提起裙摆,走入月洞门中,沿着竹桥一路往前。到了分叉路口,她便有些东西不分,琢磨片刻,仍是分不清楚。 她原想等个人问问,谁知稍等了片刻,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 碰碰运气吧,走错了还能再走回来,没人看见也不丢人。想着,她便往左边走去。 与那小沙弥交代的不同,这一路过来,门上都没有挂小木牌的,幸而她一开始便数了,数到第十七间的时候,隔扇门洞开,明亮柔软的夜明珠光华倾泻到门口,映亮了台阶。 想来是这里了。 否则这一路过来,没有开着隔扇门的,该是那位嬷嬷特意打开,故意做得醒目些,叫她好找些的。 她把手钻进帷帽的烟纱里,拉松系带,将帷帽取了下来,抬手拉了拉门前垂挂的小铜铃。 铜铃轻盈的脆响散进风里,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霍暮吟又稍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人应答。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了吗?山间寒冷,身边又没人伺候,倘或身子骨弱些,倒在里头人事不省了也未可知。 她想着,提起裙摆走入门内。 出乎意料,这间屋子很是清冷,一览无余,除了桌椅茶壶,其余陈设摆件一概没有。 垂挂的经幡上佛莲盛放,环绕梁简的竹篾软幔子倒是上好的材料,飘飘袅袅,好似云纱。 霍暮吟轻声唤道:“嬷嬷?可在里面吗?” 拨开云纱幔走进里间,一张矮背的拔步床映入眼底,拔步床的矮几上,放着一块流光发亮的浅金色面具…… 好像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她想起来,身后映过来一道修长的身影,显然不是嬷嬷的,霍暮吟瞬间僵在原地,总算想起紫薇庵附近竹林里的那一场血战。 这浅金色面具,是十七的。 她有些紧张,默不作声地绷紧锁骨。 身后,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响起,空气里沉满窒息的静默。夜风穿堂而入,带起飘飞的发丝。冰凉的指腹带着圆润干燥的触感,从颈后摩挲而来,痒痒的,带起霍暮吟全身颤栗。 他的声音沉哑得厉害,带着不明所以的轻笑,“霍大小姐?” 这句话像是引信一般,随着脊骨蹿流而上,在头皮处炸开。霍暮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下的情况,她自己也有些发懵,为何十七也出现在这里? 她轻轻躲过他的触碰,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来找人。” “找我?” “不是,走、走错了。” 约莫是因为紧张,身上的素白裙裳被她捏在手里,都有些发皱。 身后,修劲的身形贴了上来,垂首在她耳边,不疾不徐地道:“那——好巧。” 他比霍暮吟高出许多,肩膀恰好垫在她后脑处。许是刚沐浴完,额边的发丝还是湿的,随着他的动作,水滴滴落到她肩窝里,又痒又凉。 霍暮吟心里莫名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从前在宫里还是贵妃的时候,那时,刚成为太子的薄宣便常常一口一个“母妃”恭谨叫着,做的却都不是晚辈该做的事。一如现在,他嘴上说着“好巧”,可却步步紧逼,分明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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