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心底隐隐有些异样的情绪。然则,在她逃离桎梏的决心面前,那点异样便被刻意忽略了。 东宫真大呀。 霍暮吟呵出一口白气,沿着冗长的雕花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她所在的殿宇,一路向东,路过鹤塘,走过雀园,穿过花间,迈上台阶。 前方灯火明亮。 她赫然止住脚步,抬起头。 玄澹殿。 薄宣的寝殿。 霍暮吟心里一刺。 “玄澹”二字,是中秋夜宴上,老皇帝着令薄宣改的。这两个字出自束皙的《近游赋》,原句是“安穷贱於下里,寞玄澹而无求”。 句是好句,胸怀也是好胸怀,可被老皇帝拿来安置在薄宣身上,“穷贱”二字便意有所指了。 薄宣竟还真的将“玄澹”二字高挂在寝殿前。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斜长温暖的烛光倾泻在地面上,落出一块规整而有棱角的形状。 五更天。 薄宣正要上朝,边上有个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打着羊角宫灯,照亮他脚下。 看见霍暮吟身影的时候,小黄门陡然一凛,登时警戒起来,着急忙慌地要招呼人。 薄宣倒是一眼就认出她来,身形一滞,眸光落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制止了小黄门的动作。 小黄门见状,身子骨一凝,偷偷睇了霍暮吟一眼,认出霍暮吟身上垂地的大氅是薄宣的,便极有眼色地欠身退下。 薄宣又下了一步台阶,问道,“你怎么来了?” 霍暮吟愣住,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张张唇,胡乱找了个借口,“我……我来还你大氅。” 顿了顿,就要把身上的大氅揭下。 薄宣看见她的动作,冷冷道:“披着。” 说罢,又看了她一眼,便抽身往回走。 迈了两步,身后没有动静,他撇回头来,道:“不进来?” 霍暮吟见他如此平静,却不知为何,反倒有些胆怯。 “你……你不是要出门吗?” 薄宣没有言语,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 霍暮吟看着他修长沉默的背影,顿了顿,提起冗长的大氅衣摆,跟了上去。 两世了,这是霍暮吟头一回进薄宣的寝殿。 与想象中张扬的风格不同,他这里古朴得像是上了年纪的阁老的居所,一应陈设俱都是墨黑细长条的乌木沉香制成,简约大方,置物架上也仅有些许卷起来的字画。淡淡的冷松香充斥鼻息,暖暖的地龙散发热意,将香气蒸腾得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此情此景,若非知道薄宣为人,险些叫人以为这是温润大学士的居所。 霍暮吟走神了一瞬。 她看着薄宣的模样,黑色的善翼冠和红色的官袍将他的脸映衬得越发秀气白皙,若他当真是温润的大学士,或许…… 她半晌没有动静,惹得薄宣抬眸。 见身形袅娜的姑娘呆呆站在原地,没了先前的犀利和敌意,声音便柔了七分,道:“过来喝茶。” 霍暮吟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有些心虚地看向薄宣,慌张地应了声,“啊,好。” 薄宣看着她落座,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盏热腾腾的茶,递了过去。 霍暮吟接过,捧在手心里。 “是和田玉。” 薄宣道,“你认得。” 霍暮吟道:“温润,隔热。成色这样好的,该是从伊犁进贡来的吧。” 薄宣道,“滇南的。” 霍暮吟不作声了。 薄宣看了她一眼,提起茶壶往面前盏里的添茶,问:“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道:“若是要走的事,就不必说了。” 茶声沥沥。 他的声音倒是平淡无波,好似在说沸水滚烫一般寻常。 霍暮吟原本没想着说这茬,见他提及,便顺着话音道,“我……” 她抬起眸子,亮晶晶的,望向薄宣的方向,轻轻提了一口气,“我不想卷入你和你父皇的纷争,我是长得与我姑母相似,可我毕竟不是她。” 她额角的发丝散下来些许,衬得她的脸越发娇小,眼睛越发明亮。 霍暮吟抿抿唇,像是鼓足了偌大勇气,才继续道:“我是说,我不该是你复仇的目标。” 话说完,薄宣没有立即应声。 她抬眸盯着他。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殿外的风声叫嚣着席卷殿前的阶梯,声音大得像是修罗凄厉的怒吼。 小火炉里的炭火猩红,茶壶里的水咕噜噜地响,壶盖一鼓一鼓地,磕在壶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嗑嗒”碰撞声。 薄宣沉默良久,抬起狭长而漂亮的眼睛,优雅地望了过来。 “你觉得我不让你出宫,是把你当成复仇的目标?” 他没有望向她姣好的脸颊,淡漠的视线瞥向霍暮吟搁在膝上的手。 那双柔荑一紧一松捏着膝面的裙摆,难得显露出紧张。 薄宣忽然觉得压在心上的大石挪开了些许。 他很好哄,仅是这点细微的反应,就能叫他一身轻松——原来她并非全然不在意。 志得意满的将军捏盏抿了口热茶,微不可察地勾起唇,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复仇的目标过,你就是你,不是任何别的人。” “那你怎么把我拘在宫里,”霍暮吟顿了顿,“总不至于……你当真爱我。” 薄宣淡淡地看了过来。 白日里那样肯定而张扬地说出“你爱我”的人,眼下却说着不确定的话。 他想,也许世上之人大多如此,双足立身于天地之间时,总能落下精准地判断,坚定地将其宣之于口,可夜色吞噬白昼般吞噬那些凭空而起的自信时,被爱的感受剥落,自我怀疑便占据了上风。 薄宣敛去面上笑意,漂亮的漆眸紧紧盯住霍暮吟,“如果我说,我当真爱你呢?” 霍暮吟猛然一震,似乎不敢听。 或者说,没有料想他会说这样的话。 薄宣问,“你冒着风雪来此,就是为了这个答案吗?” 霍暮吟惊愕地抬起头,摇摇头,看着他,半晌,又坚定地摇了摇,道,“我只是走走,却不想走来这里了。” 又问,“是不是耽误你上朝了。” 薄宣伸出修长的手指,顶开身侧的轩窗,冷风灌了进来。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道,“是该上朝了。” 霍暮吟有些局促,站起身来道:“那……那你去吧。” 薄宣倒没动,不疾不徐,抬盏饮茶,状似不在意地道,“今日要在朝上审判桓承礼。” 霍暮吟默了默,问:“他会如何?” 薄宣抬起眉眼,端详着她的神色,道:“你知道我的手段。他不该肖想你。” 话没说完,就看见霍暮吟放在膝上的手一下攥得死紧。 薄宣冷笑一声,别开眸光。 静谧的室内,没有人发出声响。良久,霍暮吟的手渐渐松开,她道:“我……我能跟着你去吗?” 薄宣眉眼轻抬,“去哪里?上朝?” 他鲜少有这样的语气,觉得难以置信—— 事到如今,她还想着要做些什么挽回局面,救下桓二吗? 霍暮吟听他声音,便知他误会了。她想说不是想救桓二,只是去送最后一程,然则话还没出口,薄宣便扬手一挥广袖。 太子官袍勾勒出好看的腰身,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 霍暮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薄宣见她迷惘的表情,又冷笑,道,“走。” 说着,便攫住霍暮吟的手,叫人拿了一身紫棠色的百褶襦裙来,并着一件白狐狸皮的轻斗篷,着人替她更衣梳头。 ** 素来守时的太子殿下,今日上朝竟迟了。 从封地赶回来的薄宽稳操胜券,以为薄宣怕了,于是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意有所指地瞥向一的桓二,等他回应这场“胜利”。 然而桓二面色愁苦,近几日的心神折磨已将他的皮肉消去了一半。他将青丝一根不落地梳起来,越发显得脸颊凹陷,瘦削而沧桑。 就在众臣都在催促禄公公前去敦请太子殿下的时候,外头传来清亮的唱喝—— “太子殿下到!” 众臣精神一凛,抬手正冠,整理衣领,默默站回自己的位置,神情乖巧而沉静,丝毫看不出来方才着急和好奇的样子。 薄宽面色也变了,眸子里的得意散去,如临大敌。 “哟,太子殿下今日上朝,怎还带了女侍?不多见啊!” 话里,恶意昭彰。 众臣顺着他的眸光看去,果然见到一身修利的太子殿下身侧跟着名身着紫棠色襦裙、身段姣好的女官。 他们格外好奇这位女官是何人,竟能站到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身侧。只可惜她神秘极了,一袭紫棠色轻纱遮面,白色狐狸毛毡帽也遮了前额,全脸上下,唯余一双低垂的漂亮眼睛。 薄宣带着她走入殿中,如常落座。 熟悉他的臣工们偷偷看他神情,心里都开始警觉,甚至有些为薄宽和桓成礼担心。因为薄宣今日的气场实在称不上亲和,他目之所及处,眸光都带着肃杀。 薄宽也察觉到了。 顿时,那些遍传天下的传闻,什么千人阵、什么浮屠塔、什么血流成河、什么尸骨如山,俱都涌入耳朵里,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搅弄。 他从前觉得薄宣不过是一个被父皇遗弃的孤儿,再怎么暴戾强悍也不过尔尔,登不上台面的阴沟螃蟹罢了。然则昨日初见,他便知不能轻敌,今日再见,心下更是退缩了两分。 只是如今骑虎难下,当着列为臣工的面,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事情继续进行下去。 方才的嘲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回应,薄宣甚至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一脸淡然。薄宽尴尬地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殿下这是……要复辟女官制?” 薄宣抬眉,声音凉如秋月,“议事。” 禄公公唱和:“承平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七日早,陛下卧榻,太子临朝,议事!始!” 众臣手举玉笏,山呼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霍暮吟站在薄宣身后,俯瞰整座大殿,九根巍然而立的九龙鎏金柱之间,红袍紫袍无一例外,俱都俯首称臣。 禄公公跪伏在地面上,见霍暮吟直挺挺站着,一愣,忙偷偷压手,示意她跪下。 谁想,霍暮吟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眸光并着群臣的声音在殿宇之内回荡,没有注意到这头,甚至将手搭到薄宣金交椅的椅背上了,以至于禄公公这一番提醒白费,反倒是落入了薄宣眼里。 薄宣微微侧过眼,余光看见白皙纤细的手指,没忍住轻轻勾了一下唇。而后扬声朝下面道:“都起来吧。” 臣工听见声音语调,偷偷互看了一眼,都不知道为什么这须臾之间,上位者的心情好像就有些疏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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