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二也察觉到了。 他压着脖颈,抬起眉眼看霍暮吟的绣鞋,小巧玲珑的脚被拘束在一双软白的狐狸毛小短靴里,两条腿此时正端庄规矩地并立着。 桓二一愣,又抬起些许,忍不住看向那姣好的身段和眉眼。 他的心脏忍不住跳跃着,心想无论今日是死是活,他都已赢了薄宣一筹。只要一筹,他这一生就够了。 站起身时,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薄宣身后。 薄宣立即有了被侵犯的危机,眸光一凝,不悦的视线横扫过来。 这一眼犹如寒冬利刃,桓二猛地回神,把心思放回当下的处境里。 薄宣没有放过他嘴角那丝笑意,眸色顿时又冰冷起来。 他看了禄公公一眼,禄公公立刻挎着拂尘,走上前朗声问,“各部可有要事承奏?” 兵部侍郎一身紫袍,闻声出列,说是盘安州起了兵乱,有人篡了守将荣开虎的兵权。 这件事薄宣早就知道,他甚至知道是谁篡了兵权,眼下居然还装模作样地沉吟了半晌,搓了搓拇指道:“此事后面再议。” 最后还是吏部的懂事,提了桓二顶撞、污蔑太子的事情。 薄宽一听,不乐意了。 “顶撞倒是属实,污蔑?”他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那不一定吧?” 言下之意,中秋夜的大火,还是要栽赃到薄宣头上。 这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金殿里的气氛一下子掉到冰点,满殿鸿儒武将都不敢呼吸,安静得像鹌鹑一样,等着薄宣先发话。 唯独霍暮吟心里有数。她知道薄宣不会在这种时候动怒,他的怒意,都要到最后一刻发落生死的时候才会昭彰。果然,薄宣表情淡淡的,不以为意,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薄宽。 他靠在椅背上,拨弄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檀香手串,淡淡道:“大理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闻声出列。 那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子,不高,面相有些严肃,一抬眼额头便挤出三道褶子。 卢思源一张嘴说话,霍暮吟便知道这场仗薄宣必胜—— 他是滇南人,不出意料也是薄宣的心腹,只不过瞧着面相很是正直,也不知道会不会偏私。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滇南口音,条理清晰地陈述了纵火队早已查明的大火缘起,一锤定音地下了结论:“起火点位于乾天殿十三柱艮隅方位一尺处,四周火烛架倒塌、坠落,距离最近的也才半尺,是以确定有人故意纵火。” 这个判断一出,满殿哗然。 果然是有人要谋害陛下性命! 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上座蟒袍加身、气定神闲的太子爷,不敢下论断,又瞥了一眼胜券在握、稍显得意的薄宽皇子,最后埋下头,盼着这位人称“青天神断”的大理寺卿继续说。 霍暮吟心下觉得卢思源有些真本事,他所说的位置大抵是她一开始的纵火点。但她知道薄宣不会将罪名归到她身上,故而有些担忧地看了桓二一眼。 “至于纵火之人——”卢思源接着道。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话悬而不落,吊足了所有人胃口。 他埋头思忖半晌,平稳地道:“纵火之人,疑指御前行走、从一品带刀侍卫,桓承礼。” 桓二听言,猛然抬起头,怒意上涌,“你有何证据!” 薄宽也急了,下意识看了薄宣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知其中还有内情,便狠狠拧起眉头。 殿里又是一片哗然。 霍暮吟的心重重地往下坠落。 卢思源接着道:“微臣自然有证据,断定桓侍卫纵火,缘由有二。其一,桓侍卫在起火以后,虽又入了火场,然则没人见他从火场出来,当时火势之大,众人都以为桓侍卫为救陛下殒命火场,但,此刻桓侍卫又完好无损地站在此处,说明其深谙乾天殿地下水道,知晓如何脱逃。二则……” 他抬抬手,让人呈上一堆烧毁的灰烬,还有一双沾满灰烬的长靴。 “这些是在起火点扫到的灰烬,经过救火队及微臣反复挑找查看,终于寻得一根银线。”说着,他果真用尖头筷子从灰烬里挑出一根小指长的银线,“这根银线原本被烧得漆黑,微臣让银作局恢复了一截,始知起原始样貌,用以比对。” 他转了一圈,展示给众人看,后将银线放回盘子里。 又道,“此银线用的是绞丝制银法,用两股极细的银线绞成,乃江南的独特制银手法,江北因天气寒冷,日常生活中不得不用碳火,常导致银线发黑,故而从无此技,也鲜少将绞银线用于织纳鞋面。于是臣便联想到了江南前来的桓大人,但还不敢确定,直到微臣找到了桓大人遗弃的这双靴子,其断线长度,完全吻合。” 桓二听言,面色铁青。 薄宽猛然皱起眉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没同我说!” 桓二双鬓突突直跳。 他根本没想到一双废靴能成为呈堂证供,将他钉死在断头台上。他也根本不记得当时是否有经过什么所谓起火点了。 他的脑袋乱作一团,全然失去原本的冷静。 此刻慌张地看向霍暮吟,渴望从她眼里看到些许安慰的情绪,不,不需要安慰,只要不是鄙夷,便什么都好。 然而这一眼,他终究不敢看霍暮吟的眼睛。 收回视线前,却看到了霍暮吟的手悄悄扯住薄宣的衣袖。 他膨胀到无限大的心突然炸开了,碎成一片一片,整个人仿佛背部朝下跌入无尽深渊。 薄宽怒极反笑,“卢大人此番推理,未免有不合理之处,众人亲眼所见,桓大人为救陛下,冒死进入火场,其间路过起火点也不可知。见火势实在太大,为顾自身周全,从水道遁出来,也说得通。再说了,桓大人烧乾天殿做什么,他可是我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 众人听言,也觉得有理。 况且平日桓二为人确实还算不错,除了有些清高,但这是世家通病,其余倒也没什么旁的可指摘的。 “卢大人,”薄宽深深看向卢思源,却是轻声问道,“这又怎么解释呢?” 卢思源道,“皇子可能不太知道起火点位于十三柱艮隅方位一尺处是何意。这个地方在陛下寝殿的后方,要穿过一条六尺回廊才能抵达。试问,桓大人若是真心想救陛下,又如何会绕过陛下寝殿,到后院温池去呢?至于桓大人烧乾天殿做什么,还要问桓大人才是。” 这一番话,将薄宽说得哑口无言。 中秋夜大火起大火灭,他在遥远的封地收到消息,待赶回来已经是昨日了。这其中内情他全然不知,与桓二通气时桓二也全然没提,以至于眼下人家拿住这个把柄,他们也无法应对。 薄宽指望着桓二能说点什么为他自己辩解,然而桓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薄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给他一脚。这靠不住的蠢蛋东西! 他看了一眼座上的薄宣,见他眉眼稍扬,唇角微翘,以为他得意于这场仗的胜利,不由更气了。 他没想到的是,薄宣压根没将这场仗放在眼里,从昨日他便知道了今天的结局,胜负尽在他股掌之间。 他得意的是微微收紧的蟒袍、轻轻揪住他蟒袍的那只修长白皙的小手。 放眼看殿中百人,俱都不知金殿之上,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有两个人默契暗涌。 天下熙攘,繁华无常,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细小秘密充满禁|忌和神秘,不能为人所知的暧|昧如野草疯长。 霍暮吟本意是想让他手下留情,可心里是不抱希望的,她不知道这个细微的动作能取悦薄宣,心里仍旧紧张着。 卢思源抬眸望了薄宣一眼,得薄宣若有似无的一记点头,才回过身,让人呈上一只精美的彩漆梨花木饕餮匣盒。 众人以为他又要呈上什么证据,却见他抬手打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元宝。 卢思源道,“百两黄金,如数归还,望宽皇子体谅。臣不知皇子与太子之间有何恩怨,但律法条文,证据公心,每一样都不容徇私。太子殿下虽则杀了我父亲,然,证据面前,臣不敢撒谎。” 恰巧远处钟楼鸣钟,嗡嗡声音响彻殿宇,一如卢思源的话,将所有人都牢牢钉在原地。 他这意思便是,宽皇子拿了黄金贿赂卢大人,让卢大人指控太子殿下么?这不是虎头拔毛,自找死路吗? 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因这番指控乖乖就范,便是乖乖就范了,他手上的影卫又岂是摆设? 就当众人都觉得薄宽这番太过冒进的时候,薄宽却突然笑出声来。 他叉着腰缓步走到殿中,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笑着,指着这一个个公卿大臣,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正迷糊着,忽然头上“哐当”一声,天光陡然洒落进来—— 头顶上的瓦片被破开,黑衣人蹿落下来。 他们一个个身着劲装,不由分说便动起手脚。 在场之人无不鼠窜,仓惶寻求庇护。混乱啊的殿宇之中,唯独薄宽、薄宣、霍暮吟、桓承礼四人稳如泰山。 薄宽止住大笑,站在一片慌乱之中,狠厉了眉眼。 他转过身,堂而皇之地直视薄宣,抬手取出一片金黄布帛,高高举起,放声道:“奉陛下手谕,清!君!侧——” 他说,“薄宣!你从始至终,都是孤儿!这是父皇下的密诏,给我看清楚了!杀!无!赦!” 霍暮吟看见黄帛,心下便觉得不妙—— 她不知道这道密诏。 听见“杀无赦”三个字,当即头皮炸响。担忧的视线垂落,在薄宣身上流连。 他坐得稳如泰山,鬓角眉梢也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打击。 可他放在膝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颤了颤。 霍暮吟站在他身后,似乎也能感受到他血脉里奔流的悲哀和痛楚。 没有父爱的事实腐朽生蛆,将他的血肉骨髓啃噬得破碎而颓败。薄璟成了残忍的意象,猝不及防地,将薄宣应该时刻铭记的残忍真相退还给他。 插|在灵魂深处的利刃锈迹斑斑,容不得人尽力埋藏。疼痛蚀骨而喧嚣,希冀是花,开了又败。 霍暮吟看见薄宣轮廓凌厉,眼里却是星火寂寥。她忍不住抽动他的衣袖,将他放在膝上的手往回抽,放在手心里尽力握住。 他的手很大,很冰凉。 霍暮吟俯身观察他神情。 娇娥探身,四目相对。 这一幕在桓二眼里格外刺眼—— 霍暮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她的眼神永远清澈淡漠,永远高高在上,又有何时这样温柔而怜人?薄宣一个将死的孤儿,又有何幸能得到她如此垂青? 他突然生出疯狂的嫉妒心,等不及时机成熟,便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还没好全的手挟持了霍暮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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