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也紧张起来,抓住琉璃的手臂,死死盯着他。 但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和尚看她们剑拔弩张的样子,笑得格外粗犷开怀。 刺骨的寒风鼓起他的的灰鼠毛大氅,他将右手的酒放到左手,歪头从大拇指上咬出一枚扳指来,放到手里掂了掂。 “看着啊。”他说。 未等两个侍女想明白他要做什么,扳指脱手而出。 没有人看清那枚扳指是怎么飞过来的,琉璃只觉得虎口一麻,手里的火棍掉落在石头上,发出哐当的声音,继而骨碌碌滚下了山坡,落到和尚脚边,被他一脚踩住。 他弯腰拾起火棍,道:“看清楚了吗?就你们俩细条美人儿,我都不用费力气。” 说着,把火棍往边上一扔,手在灰鼠毛氅子上擦了又擦。 玳瑁听明白了,伸长了脑袋问,“那……那你是谁?” 和尚“啧啧”两声,缓步踱上来,“无情的美人儿,忘了我们主子不要紧,这么快就忘了老衲……” 见两人还是没想起来,他摇摇晃晃盘腿坐下,道:“大承恩寺。” ……玳瑁记起来了,“持戒大师?” “正是在下。” 琉璃:“你怎么……你怎么短短时间发福成如此模样?” 从前精壮,目今圆润,真是认不出来。 持戒急了,“什么话什么话?什么发福?老衲这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为我们主子办事。嘶——这里怎么是湿的?” “你坐在雪里了。”琉璃指了指地面,笑道:“多日不见,你嘴皮子也利索了。” 她蹲到持戒身旁,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太子殿下派你来的吗?” 说到这个,持戒往霍暮吟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不然是如来佛派我来的?哝,烧鸡和酒,随便吃点。” 琉璃看见烧鸡,眼睛都亮了。她兴冲冲地刚准备接过,玳瑁走过来道:“果真太子殿下一直在监视我们?” “欸?”持戒睁大了眼睛,“小姑娘说话小心些,什么监视?是保护,保护懂吗?差点没累死老衲。” 玳瑁:“这么说太子殿下还没对我们姑娘死心?” 持戒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圆润的下巴指了指烧鸡,“吃吧,吃完好上路。” 琉璃拿烧鸡的动作顿住,顿时警觉起来。 持戒一愣,急道:“不是那个上路!我赶了辆马车来,宽敞舒服,你们三人坐绰绰有余。” 玳瑁问,“路面都结冰了马车怎么走?” 持戒无奈,“车辕上装了冰刀,我又不傻,我赶来的马车你还不放心吗?说能走就能走。” 他说着,往霍暮吟那边望了一眼。 从方才到现在,这位正主儿可是眼都不抬一下,也不曾过问一句。 未想,这一眼看去,恰巧看见霍暮吟拧着眉头睡着,昏昏沉沉睡不安稳。她不知什么时候缩成一团,满身直哆嗦,一张脸也红得不对劲。 “你们主子怎么了?”他缓缓站起身。 琉璃回头一看,“别是风寒起热。” 她看了玳瑁一眼。 玳瑁立刻走到霍暮吟身边,轻声问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了?” 霍暮吟双目紧闭,秀眉紧蹙,迷离的苍白的嘴唇微张:“冷……” 玳瑁伸手探她额头,立时便急了,“怎么这样烫!” 她回头同琉璃道:“果真是风寒起热,可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自然是赶紧扶上马车,咱们去良川找个郎中啊怎么办?”持戒起身,就要过来背霍暮吟。 玳瑁和琉璃还半信半疑。 持戒“啧”了一声,声音又粗又有压迫感,“老衲对你们二人算是有耐性了,若非主子威逼利诱,这趟破差事我是不来的。你们俩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本笑吟吟的眉眼转瞬间变了模样,露出一股酒肉僧人的杀伐狠意。 琉璃动了动玳瑁道:“别管去哪儿,先给主子找个四面有墙的地方安安静静治伤才是,你要等桓二公子,只怕又要去不起眼的蹩脚郎中家就诊才不会惹人注目。” 又说:“喏,你瞧他这一番折腾,想避过太子殿下的耳目,能避得过吗?” 玳瑁听了,还有犹豫,却也知道琉璃所言非虚。 她往桓二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树林的入口黑魆魆的,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兽口。 “那好吧。”她说。 持戒正预备强掳呢,听见这句话,也不迟疑,“哼”了一声,抱起霍暮吟便往山下去。 他带来的马车果然够大够敞亮,是太子殿下一贯的风格,连车帘上的流苏都是绞金丝串红玉髓的,压帘的是一排小金象,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发出绚丽的光泽。 马车里头摆放着一只罗汉木矮几,上头搁着麒麟祥云的暖炉,炉里的炭火烧得恰到好处,暖和,也不至于太热。炉上架着圆片的铁网,上头搁着地瓜、花生、红枣等吃食,还有一个精巧的小“福”字。 两人这才想起今日是除夕,不觉又一阵心酸。 琉璃一钻进马车,便觉得这才是她们大小姐该有的待遇。垫褥软绵绵滑溜溜的,看不出来是什么皮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松香,任凭车外冷风如何寒厉,这里都无比温暖惬意。 安顿好霍暮吟,玳瑁拉住琉璃的手,“你好生照顾主子。” 琉璃反应很快,立时问道:“我好生照顾,那你去哪里?” “我得在这里等桓公子回来。” “为何?”琉璃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不成……难不成你喜欢桓二公子?” 除了这个,她想不出旁的任何理由。 玳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正色道:“琉璃,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想在主子身边伺候一辈子。” “那你……” 琉璃话音一顿,察觉其中还有内情。 玳瑁看了她一眼,道:“你总算想到这里了。大小姐跟着桓二公子离开盛宫,一路吃苦至此都不曾怨怼一句,咱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擅自为她做主,至少,也要让她有选择的余地才是。” 琉璃:“没听懂。” 玳瑁:“你啊!平日里聪明伶俐的,一到关键时候就犯糊涂。我的意思是,倘或眼下大小姐清醒着,她说咱们不等桓二公子了,直接跟着住持的马车去良川,那我自然也追随而去,不会在这风雪里等他。可现如今大小姐病了,跟着住持去良川仅仅是你我二人的权宜之计,做下这个决定已属僭越,咱们不能再断了她后路。倘或她愿意跟着桓二公子吃苦也不愿再和太子殿下有瓜葛呢?” 琉璃听言,默了良久,“你想得周全。我在这里等吧,你照顾大小姐。” 说着就要爬下马车。 玳瑁一把拉住她,“方才在土地庙前,你可没有给桓二公子好脸色,他是心眼儿细的人,只怕到时候说话不中你听,届时闹起来也是不妥。你照顾好大小姐吧,不必省银钱,找最大最好的酒楼住下,我能行的。” 琉璃泪花闪了闪,“都怪我嘴快,沉不住气。” “都是为了大小姐着想,说这些做什么?” “那你可千万当心些。” “知道。”玳瑁拍了拍她的手背。 雪积得深,一脚踩下去便没过小腿。玳瑁找持戒要了盏宫灯和一把伞——他马车上什么都有。 她也不多作解释,只说要等人。 持戒拿她没有办法,二话不说便环过手臂,将她强掳上车。 粗壮的手臂换在她腰间,玳瑁立时便红了脸,啐道:“登徒子,你放我下去!” “也没几两肉,”持戒撇撇嘴。拉起马车绳索,准备开始赶路。 玳瑁强横道:“你再不放我下去我便跳车!” 持戒轻哼一声,显然不信她有这么大胆子。 “驾!” 粗犷的声线喝破暗夜,马车撕开风雪,往前奔去,茫茫夜色之中,粼粼灯火,照亮风雪夜归人的路。 玳瑁的发髻被风吹得很凌乱,她紧紧抓着车门,转回头大声道:“你再不停,我就跳下去!” 持戒见她蓄势待发,要跳车的动作不似作假,慌忙“吁”的一声拉停了马车。 好容易将马车挺稳,持戒犹有后怕,大骂道:“你个疯婆娘!你知道跳下去是什么后果吗!” 玳瑁其实也怕,她的心怦怦直跳。 可她不能绝大小姐的后路,这一趟非走不可。 她缓了缓神,跳下马车。 呼出长长的一口白雾道,“多谢主持的灯和伞。”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站住!” 玳瑁回过身,“住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持戒一愣,原本想教训人的心思被“嘱咐”二字对冲了泰半。他怒极反笑,“你这婆娘最是难搞。”说着,气冲冲地扔给她一个水壶。 “里头有水,不至于饿死。吃的就不给你了,山上豺狼虎豹多,闻着味儿就来了。” “……”玳瑁无言,心想,你是不是忘了你方才拎着的烧鸡? “?”持戒看她神情,便知她心里所想,怒道:“你和老衲能一样吗?你全身上下几两肉,能斗得过谁?” 从来温润的玳瑁难得针锋相对,“住持。” 持戒斜来一眼,以为她想通了,要说些什么,便静静等着。半晌见她没动静,终于瞪圆了眼睛望过来。 “愣着做甚?赶紧上车。” 玳瑁笑着道:“我是说,我全身上下没几两肉,也能斗得过住持。” “……”持戒生平头一回感受到被气得七窍生烟还说不出来话的感觉,“你这娘们!” 他探头看去,却见玳瑁顶着副瘦削的身子骨,执灯持伞,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怒极了,骂了一声,赌气似的甩了一鞭子,马蹄便飞腾起来。粗犷的赶驾声在深山旷谷里尤为响亮,好似要嚷给谁听似的。 玳瑁笑着摇摇头,缓慢而坚定地往土地庙的方向走去。 *** 凌晨,良川城。 城门洞开,两列兵士举着火把列队相迎。看守城门的卫队长心里正思忖着今日要来的贵客究竟是何人,府尹大人竟于除夕夜里放弃团圆在此迎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辆马车从雪中驶来。 驾马的是个秃头和尚。 他高高举着金令,目不斜视地从两列火把之间疾驰而过,留下一地残风碎雪。 “……”府尹道,“贵人来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此时的霍暮吟全然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贵人”。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酥酥麻麻的,像是刚蒸出来的桃花糕,血肉里头的筋骨好像都没有粘连到一处,蓬蓬松松的,都是孔隙,全然使不上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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