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祁阳的时候又收到一封信,让他们尽快赶到良川鹤飞酒楼。 未想,还没在这里见到他阿姐,反倒见着了薄宣。 薄宣知他心里所想,也不多做解释,淡淡道,“无妨,来得正好,上来吧。” 三人走入一个雅间,薄宣临窗而坐。桌上摆着些许糕点,影卫亲自上茶。 薄宣转头见两人还直挺挺站着,便邀道:“过来坐。” 霍誉这才提步走过去。 才落座,便问,“我阿姐呢?” “受了风寒,才吃过药睡下。”薄宣抿了口茶,掀帘看窗外的风雪。 寒风好容易找到了个空隙,裹挟着大雪吹鼓进来,吹了他满臂。 薄宣放下帘子,没有管手臂上的落雪,道,“晚些时候她醒了,你只说回京途中偶然遇见她,见她起了高热,人事不醒,便径直带到良川来了。详细的情形,孤会找人同你们说。” 霍誉不解,“那你呢?” 见薄宣不语,他补充道,“我是说,为何不如实告诉我阿姐?” 薄宣默了默,再出口,声音便有些颓然:“她不愿见我,不必给她添堵。” 华桃听言,知他们二人之间必定发生了许多,才会时至今日还牵扯不休。她想,或许当时对妗妗的告诫,是她错了。 ** 霍暮吟中途断断续续醒了许多次,每回都是醒一会儿就又睡下。 当夜琉璃来添夜灯,刚要盖上灯台上镂雕睡莲的青铜灯罩子,忽听暗里有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她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的灯罩摔在地上。好容易盖上,便立即迎了过来,“大小姐醒了?已经卯时了,外头大雪,天色还暗着。” 霍暮吟“嗯”了一声,从锦被里伸出手,道:“扶我起来坐会儿。” 琉璃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心里抽抽地疼。 “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脚上可还疼?腿上的口子也不知好全了没有。” 她说着说着,突然委屈起来,一面帮她掖被角一面抽噎着道,“这段时日里吃的苦头,比过往年岁里吃的苦加起来都多。都怪奴婢没用……” 话到深情处,她便难以克制地嚎哭起来。 霍暮吟是不会安慰人的,若搁以往,这丫头哭哭啼啼,她多半拧着她的耳朵,让她随意挑个首饰便罢了。只是现如今受了磋磨,这两个丫头跟着她也吃了不少苦…… “你哪里没用?”霍暮吟靠在枕上,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出,“你要是没用,我还能在这里躺着?” 琉璃吸了吸鼻子,撅起嘴道:“大小姐又套我话。您能躺在这里,奴婢可不敢居功。天可怜见,遇上了世子爷,否则咱们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玳瑁,一时间又偷偷掉了好些眼泪。 霍暮吟道,“好了好了,改日我再同你们赔罪,让你们受累了。” 琉璃揭了鼻涕眼泪,“赔罪不敢说,奴婢定是要好好吃大小姐一顿好的。” “好——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好不好?” “嗯!” 夜静悄悄的。 犬吠声远远传来,伴着风雪的声响,倒真有了几分宁静的气息。 她同琉璃道,“你回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不用传太……郎中吗?” “当真不用,去吧。” 琉璃一步三回头,再问,“奴婢就在外头,有什么事您唤我。” 霍暮吟哭笑不得,“好,你去吧。” 她离开后,霍暮吟又坐了好一会儿,被褥有些热,她抬手掀开,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脚踝上已经不那样肿了,裹着厚厚的青草药包,腿上的伤口也还有些疼,用纱布裹起来,打了个漂亮的小蝴蝶结。 霍暮吟的视线凝结在那个蝴蝶结上,扶着床榻,动作顿住。 她垂下手,抚过它。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一切不是梦境。 心脏飞快跳动起来,她曲着一条腿,单脚往窗边蹦去—— 她其实寅时就醒了,那时候火光映照在窗上,楼下仿佛有车马来了又走,伴随着一声声低语和寒暄。 他是当真来了又走? 还是她多想? 琉璃说什么……遇上了世子爷,霍誉吗?怎会,她不是让霍誉去江南找阿爹了吗? 她心脏怦怦直跳,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窗。 外头风雪正盛,底下已然寂静无声。 远处的犬吠更响亮了些,鸡鸣声掺杂进来撕裂寂静。 楼前的几盏红灯孤零零照着街面,隐约能看见雪下的几道马蹄和车辙。 她看得出了神,直到冷风照脸刮来,她打了一个吃力的喷嚏。 回到榻上,霍暮吟躲回锦被里,将自己盖得很紧很紧。 锦被上还有淡淡的冷松香味,仿佛有谁在克制着轻轻拥她入怀,不忍太用力惊醒了她。 闭上眼,脑海里都是薄宣走出金殿的那道背影,孤绝、苍凉,像背负着永世的哀歌。 霍暮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两行泪从眼尾滑落,深入丝枕之中,洇湿了一片。 思念如线穿针,在脑海里穿梭,织成一张巨大的绵密的网,网络成薄宣孤楚凄绝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眼下的自己糟糕透了,前后矛盾,左右踌躇。 华桃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端着清淡的菜叶粥,站在珠帘外面,安安静静地端详着她。 霍暮吟察觉到了,半撑起身子问,“谁在那里?” 她想起她还在病中时,也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潜藏在珠帘之后,只是她那时无力查究,不知是谁。 “是我。” 华桃说。 听见她的声音,霍暮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是我,华桃。” 许是早前琉璃提过一嘴,霍暮吟对此没有太多惊讶,更多的是疑惑不解,“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去江南找阿爹阿娘吗?” 她掩去心里的落寞,闭口不谈方才的希冀和眸中的星火。 华桃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啊,先用了粥再说吧。我叫人进来给你梳洗。” 霍暮吟不依,倾身拉住她的手,“是他,对不对?” 漂亮的眼眸视线灼灼,便是在病中,也闪烁着洞悉人心的流光。华桃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这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霍暮吟坚持不懈,将她扯坐下来,静静等着她回答。 华桃见她不轻易善罢甘休,眼神有些闪躲。 薄宣的叮嘱言犹在耳,京城水深她也是知道的,霍誉说唯恐天下风云将变,她也不敢贸然行事,万一让妗妗涉险,她万死难辞其咎。 她同霍誉合计了一下,觉得迄今为止,薄宣待霍暮吟都还算好的,便打算暂不将实情同她说。 抬手将霍暮吟的碎发别到耳后,她道,“经月不见,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执拗的性子,从前不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是不肯知道的。” 霍暮吟摘下她的手道,“你不同我说实话,也罢,你们可都还好?誉儿呢,他可还好?” “都好。”华桃认真道,“我们一路回来,都未受到刁难。现在想来,顺利得有些叫人心惊。盘安州那里,按照你的计策,弃了城,原以为会有人来追我们,却也没有。” 霍暮吟听到这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双眸子咳出了泪花。 她道:“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问,“桓二还没到吗?” 华桃:“你都知道了?” 霍暮吟看了她一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道:“猜到的。” 华桃叹了口气,道:“你诈我的话。” 虽然知道霍暮吟能猜到是早晚的事,只是这也太早了些。 她道,“桓二还没到。”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布,上头用黑炭写了“祁阳”两个字,“倒是这个,这是今日一个猎户送到酒楼来的,霍誉不明其义,我原也想着来问问你,叫你拿个主意。” 霍暮吟听言,接过碎布,拇指摩挲了两个来回,动作一顿,“是玳瑁身上的衣裳。祁阳?” 前几日之事她只能记个零星,无法接续成章,是以眼下无法判断这片碎布的来源,是玳瑁自己,还是另有他人?若是玳瑁自己,又为何要让一个猎户送来? 有些猜测在她心里初具雏形。 “猎户还没走吧,晚些时候让他来见我,我亲自问话。” 她瞬间宁静下来,顺从地喝了两小碗小肠菜叶粥,让华桃出外帮她买些胭脂首饰回来。 “这病恹恹的模样,我自己瞧着都生厌。”她说。 华桃一顿,道:“好。” 霍暮吟又道,“叫霍誉陪你去吧,才过完年,良川想也热闹,你们出去走走玩玩,我能顾好自己。” 她倒是什么都想周全了。 华桃心里泛起些许苦涩,越发自责起来。离开盛京去盘安州之前,她对霍暮吟说的那些话、劝她对薄宣使的那些手段兴许都不太对。她忘了一种可能—— 薄宣是真的爱霍暮吟入骨。 她和霍誉这一路回京,也听说了不少盛宫的所谓“趣闻”。说四皇子在早朝上意欲“清君侧”,被薄情寡义、手段狠戾的太子殿下一刀毙命,说太子殿下亲手杀了皇弟,失魂落魄顶风冒雪去觐见了陛下,赤红着眼,衣衫单薄,站在雪里请罪。 没有人提霍暮吟,她似乎被刻意从这段传闻里抹去,似乎薄宣所有孤苦的遭遇,都是因为杀了皇弟而忏悔。 可华桃心知肚明,薄宣此人,不会因为杀弟而失魂落魄,眼下看来,兴许是为了妗妗。 她叹了口气,伸手掖了掖霍暮吟的被角,道:“好,我们出去看看,瞧见了好东西就带些回来,你也高兴高兴。” 华桃走后,霍暮吟唤来琉璃,冷了眉眼,威逼利诱她说了这几日的经过。 琉璃初时不肯说,可霍暮吟用了她这么些年,最知道怎么从这丫头口中套话。不多时,琉璃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 霍暮吟听完,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棉花,堵堵的,喘不过气来。 锦被上淡淡的松香味突然清晰起来,珠帘后仿佛也还有他修长犀利的身影。她环臂抱住自己,缩在床榻角落,身上似乎仍有他拥抱的余温。 霍暮吟想,她大概是病入膏肓了。 好似有些怀念盛宫那座温暖的囚笼,那锦衣玉食的虎穴狼口。 大雪未停,一点一点落在窗外的红灯笼上。灯笼不能承其重,发出“吱呀”一声脆响。 她回过神来。 手里还拿着玳瑁递回来的那块碎布。 霍暮吟忽然就明白了玳瑁的意思—— 这丫头是想说,桓二带着她去了祁阳。 至于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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