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霍暮吟一行,也不打吆喝,任凭边上的中年摊贩将他的存在感淹没。 空气中飘满糖的甜香,霍暮吟恍然想起那年递给薄宣的那支糖人,缓缓在糖人担前停住脚步。 老人抬起眼问,“小姐,要几支?” 霍暮吟看着他慈善的眉眼,时光仿佛回溯到了当年。她淡淡道:“两支。” “小姐要什么样子的?” “有鲤鱼的吗?” “有。” “那就要两支鲤鱼的。” “好,小姐稍等。” 老人提勺,手法精湛,很快,一双鲤鱼呈现在铁板上,惟妙惟肖。 霍暮吟看得专注,自言自语道:“鲤鱼,是会带来好运的吧。” 老人道,“小姐福运无双。” 最后一笔添完,他收了个漂亮的结尾,随后将铁勺放回糖桶里,用手扇了扇渐渐成型的鲤鱼糖块,道:“小姐在等人吧?” 霍暮吟笑笑,没有说话。 她接过糖人,左手一支,右手一支。 糖人的糖色晶莹得像是上好的琥珀,在灯笼光下映着剔透的光。她捻着糖人的木签转了转,半晌,举起手,对着元宵灯的红色光晕,痴痴看了许久。 后面带小儿出游的一对年轻夫妇探头,礼貌问道:“小姐可买完了?” 霍暮吟这才回神,让琉璃付了银子,离开摊位,融入涌动的人流里。 薄宣依旧没有消息。 霍誉带无憾出京时见过他的亲随一面,此后他便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毫无音讯。持戒去了盘安州,影子折返入了盛京,而他…… 没在东宫。 不在盛京。 没去祁阳。 也没来良川。 霍暮吟想着他可能的去处,连霍誉和华桃说话她都没有注意听。 华桃碰了碰她,“那边有人打铁花,去看看吗?” 霍暮吟闻言摇了摇头,没有太大兴致。从前她父亲寿辰,专请人到盛京耍过这手艺,她道,“你们去看吧,琉璃陪着我就行。” 华桃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也陪你。” 霍暮吟笑笑,晃着手里的糖人,“咱们分头走,你们总跟着我,我不自在,瞧着像是我打搅了你们花前月下。” 这番话说的华桃脸红起来,她啐了一口,道:“什么花前月下,你休要胡说!” 霍暮吟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是不是胡说,霍誉知道。”她摆了摆手,“你们紧些走,别在本小姐面前碍眼。” 华桃见她不似说假,试探着问,“那我们真走了?” 霍暮吟恨不得拿脚踹她,“快走快走。” 霍誉道,“阿姐,那我们真走了?遇到了什么事你高声喊就行。” 霍暮吟:“知道了,快滚。” 她想,能遇到什么事?即便遇到事情了,也不必高声喊。 华桃和霍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霍暮吟转过身,“琉璃,玩点刺激的?” 琉璃目露错愕,神情好奇。 霍暮吟招招手,附耳轻说,罢了才直起身问道,“能行吗?” 随着她的话潺潺流入耳际,琉璃的眼睛瞪得老圆。圆溜溜的眼珠向边上一斜,嘴巴张张合合,却没出声。霍暮吟从她的嘴型里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真的有人跟着我们?” 霍暮吟敲她一记脑门,“不相信我?” 琉璃捂着额头道,“信的信的。” 主仆二人继续逛街,悠悠闲闲地买首饰,猜灯谜。 河边回廊笔直,廊柱极多,每过四对廊柱便有一处月洞门,有的通向梨园高台,有的通向风月场所,有的茶酒生香,有的叫赌连天……因着一廊通百巷,这里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可谓水泄不通。 河水粼粼,倒映出热闹的街影,河上的画舫更是络绎不绝。 霍暮吟和琉璃两个娇娇女儿走过鹊桥,挤到河边的渡口。 琉璃才从霍家的银庄上支了银子,无比阔气。抬手招呼给前头排队的人一人一锭碎银,主仆二人成功跻身前列。 琉璃又给了画舫的管事一百两,让他将周边可调度的画舫都调度过来。 两名年轻女子出手阔绰,气质超群,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尤其霍暮吟,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砂色的暗纹提花马面裙,雪白的方领袄子,袖口缀了两圈白色的毛茸茸的狐狸毛,与脚上的短靴呼应,本就是身段殊绝的可人儿,加之一身骄矜贵气,自然让人觉得来历不浅。 偏生她手里还拿着两支鲤鱼糖人,又显出了未入世的俏皮模样,像是误入凡间游览良宵的仙娥。 众人纷纷猜测她的来历,赞叹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画舫的管事一边观察着二人,一边让专门跑腿的小厮去吆喝船夫回船。他笑嘻嘻地同琉璃道:“请二位稍待。” 琉璃看了霍暮吟一眼,道:“可有椅子?搬张来给我们小姐坐。” 管事有些为难,渡口也就这么一个小方台,哪里能有椅子?可这是财神爷,瞧着又不是普通出身,多少得好生供着,于是他招呼来两名小厮,怒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去搬张摇椅来给我们小姐坐!” 小厮一矮头,忙不迭去了。 河床长而窄小,一时间要调度六艘一模一样的画舫齐齐到渡口来,委实是有些难度的。管事又不曾张罗过什么大场面,是以也没有更好的办事章法。 好在霍暮吟颇有耐心。 她窝在摇椅上轻轻晃着,举起糖人对月端详,心里希望这鲤鱼糖人当真能给她带来好运。耳旁河水声潺潺,长篙入水的声音清冽,她想,她就像这支长篙,捞起周边许多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半晌,六艘一模一样的画舫齐齐靠岸。 琉璃又给了管事一百两,道:“让你的船夫们机灵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否则下场我不敢保证,听明白了吗?” 管事笑吟吟地接过银票,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干我们这一行的,自然都只长了手脚,不长眼睛耳朵嘴儿的。” 琉璃点点头,“最好是你说的这样。” 说着回身,扶着霍暮吟上了其中一搜画舫。 片刻后,她钻下船来,自己上了另一艘。 画舫的管事吹了声哨,六艘画舫在河面上穿梭来回,队形好似伶人起舞般迂回,很快众人就眼花缭乱了。好在窗上还有剪影,还能知道哪两艘画舫里坐了人,却是不知哪艘画舫里坐着娇小姐,哪艘画舫里坐着侍女了。 最后画舫排成长长一队,依次驶离渡口。有的人沿回廊跟着画舫跑,想看看这神秘的小姐究竟要去向何方,有的人则作鸟兽散,自己寻喝酒吃肉玩乐的好去处了。 霍暮吟坐在画舫里,暗暗数着时间。 她伸出舌尖,舔舐着手里的鲤鱼糖人,甜味化入口中。也不知是不是日子太苦了些,幼年时常觉得太甜的东西,现下尝着,却是甜得刚刚好。 岸上锣鼓喧天,她却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该来了,她想。 一道黑影鬼魅般逼近,落在船篷之上。手指探开画舫软烟罗帘的那个瞬间,霍暮吟猛然屏住呼吸。 她迅速拔下头上的金簪,暗暗抵到自己的脖子上,指节有些不听使唤,她张了张手指,重新握住,用力得手都在颤抖。 来人一身黑衣斗篷,铁甲覆面,半跪在画舫的小甲板上。撩开软烟罗帘的那个瞬间,他遽然睁大了双眼! 他刚要探身进去,霍暮吟压低了声音喝止:“别进来!” 影卫身形一顿,不敢再进。 她颤着声音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盛京?还是鹤飞酒楼?” 又问:“你们主子呢?为何不给我传讯?让你们主子来见我。” 她一手捏着糖人,一手拿钗尖抵住脖颈,天人似的容颜眉眼厉荏,她下定了决心,今日薄宣不来见她,她就去见薄宣。 也不知影卫是不知内情,还是不敢乱言,他瞧着还有些年轻,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是历经沧桑的淡漠,他僵在原地,没有擅动。 岸上的游人注意到了这头,霍暮吟听着熙攘人声,道:“告诉你们主子,我已经张扬出动静来了,他若是不来寻我,自会有人来寻我,他知道是谁。” 她在赌,赌薄宣不敢让她落入滇南王手中。 她必须和薄宣见一面。 船身轻轻一沉。 影卫猛地回头,瞧见一双潜织金线的厚底黑靴,大为惊骇,慌忙收回抬帘子的手,转过身来恭敬跪下,意在请罪。 薄宣抬手,立刻有人将摇桨的船夫拎回岸上,影卫接过摇杆,当起一个称职的船夫。 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霍暮吟不知外头发生何事,心下大鼓擂得更响,拿着金钗的手不自觉用力,渐渐将白皙脖颈划出些许血迹,但她丝毫没感觉到疼。 软烟罗帘外,一道修长的身影曲腿蹲下,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舫帘。 “我说了!告诉我你们主子的行踪,或是让你们主子来见我!” 她压低声音,态度坚决。 如羽的长睫没能掩盖她凌厉的视线,抬眸,却陡然撞进一片翻涌的眸色中。 她猛然一怔。 小小的画舫轻轻颤了一下。 薄宣神色如常,面容白皙,眉宇之间拧着阴翳。 视线落到她颈侧的一点嫣红,长眸轻眯,声音发沉,“这么想见我?” 霍暮吟抿抿唇,比预想之中来得快太多,她有些无措。 曜黑的眸里压着流光,她从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剪影,鲜明的、用力的、错愕的,也看见微凉的眸色下翻涌着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紧紧攫住霍暮吟,一如猎鹰瞧见跳跃的白兔。 薄宣抬手揭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斗篷,探身进来。 他没有说话,却比说话更让人捉摸不透。许是岸边喜庆的灯笼光影太盛,将他的眸色染暖了两分,他收敛了些许戾气,眸光舔|舐她的眉眼,掠过琼鼻朱唇,落在脖颈之间的那一点嫣红上。 “放下来。” 他盯着那点嫣红,意有所指,“几日不见,长进了。” 可霍暮吟总是不会轻易就范的人,她甚至防备地盯着他,将钗尖抵得更深了些,“你去哪里了?” 薄宣勾起唇角,眸色转深。 他轻轻俯身,高大的身影慢条斯理地吞噬霍暮吟娇小的身躯,不紧不慢地轧落下来,迎着霍暮吟咬牙切齿的神色里,压低了脖颈…… 霍暮吟的身子往后倾倒,她左手拿着糖人,少不得要用持簪的右手撑住身形,故而,簪尖便离了她的脖颈,仅留下一点红红的血珠。 薄宣轻声笑了一下。 低头抿了口糖人—— 是她吃过的那个。 他细嚼慢咽,在她的视线里,神色从容,慢慢品咂。 他没有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品鉴糖人时的举止神情也都登得上大雅之堂,可他慢条斯理,不紧不慢,无声地将“暧昧”二字描画得格外秾丽,他交颈过来,道,“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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