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宣不在,没有他的授意,她笃定影子不敢擅自将她软禁起来。 她动之以理,“倘若我们先起了内讧,局势将越发复杂。” 影子还是迟迟不肯点头。 外头一个影卫从屋檐上翻身而落,透过宽广的窗户,不断地往里瞧。 影子看见他,立刻道了句,“出事了。” 那影卫入内,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影子便起身来。临走前,他顿住脚步,背对着霍暮吟道,“大小姐要什么衣裳,尽管着人到西殿尚衣坊取。苏酬勤从法华庵来,带了八百兵马往东宫来了。” 始料未及。 苏酬勤从江南回来了? 霍暮吟的心沉了又沉,被烫伤的手心越发疼了。 东宫朱门前。 苏酬勤站在马旁,按着刀,嗓音豪放,“微臣苏酬勤,请见太子殿下!” 到底是一国猛将,久掌兵戎之事,一身沉稳萧肃无人能敌,单是站在那里,就是击尘扬沙的气场。 像是为了回应他,轰隆声动,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黑色斗篷的影卫猎猎而出,像倾巢的鹰鹫。 八百兵马手执长戟,下意识地,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酬勤压下眼皮,瞥见,按刀的手越发用力了。 他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就像寻常请安一样,问道,“太子殿下呢?” 他提高了音量。 “微臣苏酬勤!请见太子殿下!” 回应他的是冷寂门庭。 他还要再喊。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苏将军夤夜来此,有何要事?” 苏酬勤心下一惊,后退两步,抬起头来,才看见一抹黑影站在门头上,长身玉立,袍角飞扬,满身的清冷肃杀。 他顿了顿,道,“微臣请见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 影子垂眸,冷冷道,“太子殿下今日不见客,苏将军请回吧。” 苏酬勤垂头笑了两声,道,“还请通传一声,陛下手谕,请太子到法华庵商量商量太后的身后事。” “苏将军觉得八百兵马便能打入东宫了吗?” 影子的视线落下,满满都是睥睨。 地上的影卫拔出长刀,清亮的声音在茫茫夜色中撞出回响。 苏酬勤抬脚轻轻踢了踢地面,低低笑了两声。 埋头拔出刀。 他端详着手中闪着寒芒的利器,“恐怕搁下还是要通传一声,毕竟本将带来的,是已故皇贵妃父亲——霍国公所佩的斩云刀,想必太子殿下会感兴趣。” 他带来的士兵们举着火把,火焰的暖黄光晕像一个蒸笼盖子,将东宫笼罩起来。 影子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瞧不清他的神情。 “苏将军意欲何为,一并说了吧,属下一并承禀太子殿下。” 苏酬勤想了想,道,“也好。死人换活人,请阁下入内禀报。” 火光晃动。 影子顿了顿,刚要差个影卫进去。 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让他停下了动作。 霍暮吟音色傲纵,笑声从中庭响起,“苏将军,好久不见呐!” 苏酬勤一愣。 随即,便看见一对主仆从朱漆门中迎面走来,踩着清脆的银铃声,一步一响。 他陡然想起传闻中的一个人。 那人素喜银饰,尤爱银铃,快意恩仇,洒脱不羁。看见人影时,苏酬勤险些以为霍苒苒重活于世。 只见火把的光影之中,她身穿一袭浅紫广袖留仙裙,身段婉致,青丝半落及腰,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银铃脆响声来自她两鬓点缀着的鹿鹤衔铃亮银簪,泠泠之声,无端荡尽俗人的心中琐事。 苏酬勤与八百兵士齐齐看得出了神。 在他错愕的视线中,霍暮吟拢着手,不疾不徐走到他身前。 “苏将军。” 一声将苏酬勤叫回了神。 霍暮吟笑道,“活人换活人,这桩买卖如何?” 苏酬勤的茶棕色眸瞳里流露出些许复杂,疏淡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道:“是……皇贵妃娘娘?” “难不成是我姑母霍苒苒?” 霍暮吟言语讥诮。 苏酬勤缓过神来。 “传言皇贵妃娘娘不幸葬于大火,眼下出现在这里,原是太子殿下觊觎父妃,金屋藏娇吗?” 霍暮吟勾唇,点头,“他是有这个打算,苏将军想效仿一二吗?” 她往中宫的方向扬扬下巴,“皇后娘娘温顺,不至于如本宫一般难驾驭,是苏将军的好选择。” “你!” 苏酬勤一口气上来,胸膛起伏,怒不可言。 素来忠心的苏将军突然成了大逆不道的佞臣,和后宫的皇后娘娘摆在一处,在场的兵士听此一言,都憋笑憋得辛苦。 “笑什么!” 苏酬勤横眉怒目,同霍暮吟道,“既然皇贵妃娘娘有此要求,那便请吧!” 霍暮吟却站着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穿人心。 她仍是笑,“苏大人诓本宫不成?我同苏大人走了,我父亲母亲又在何处呢?” 苏酬勤面色不善,“届时皇贵妃娘娘自会知晓。” “那可不行,”霍暮吟寸步不让,“届时是届什么时?届时,本宫和本宫的父母可都落入苏将军手里了,还有什么谈判的资格?” 苏酬勤深深看了她一眼,吸了口气,“皇贵妃娘娘觉得,眼下您有谈判的资格吗?” 霍暮吟闻言,笑得更深了。 她回眸一望,“苏将军觉得,本宫没有吗?” 黑衣影卫得她一眼,齐齐将刀按沉,蓄势待发,威压万钧。 “给苏将军个机会,你回去请示陛下,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太后的棺身。”她笑着后退两步,同长岚道,“长岚,着人在此摆下摇椅和清茶,咱们慢慢等苏将军回来。” 苏酬勤从未有一刻觉得此女这样可恶,骄矜招摇的模样,果然如盛京坊间传言的一般让人敢怒不敢言—— 毕竟她说的话,句句都在点上。他刚想差人回去请示陛下,话便从她口中说出来了,还说的这样让人牙痒痒。 他憋了一肚子气,回身招来一名兵士,刚要交代时又一顿,转头深深看了霍暮吟一眼。 而后自己翻身上马,下令,“尽在此处不可稍离!”他看向黑压压的影卫,意有所指道,“若有擅动者,格杀勿论!” 霍暮吟将他话里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慢悠悠躺到摇椅上,揭过毛茸茸的薄毯盖着,闭目养神道,“苏将军放心吧,快些去,这里本宫帮你看着!” ** 很快,苏酬勤去而复返,脸上神色有些不悦,不,和“悦”之一字丝毫不沾边,多半是被斥责了。 霍暮吟看在眼里,硬着兵士的火把明光,笑意盈盈,“苏将军,如何啊?” 甲胄声响,他下得马来。 这回倒是恭敬许多,他解下腰间的佩刀,单膝下跪,举手呈上,“微臣见过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此刀是霍国公旧日所佩的斩云刀,烦请娘娘差人送还至国公府,交给国公大人。” 这话便很明了了。 佩刀要归还于霍国公,霍国公就在国公府。 霍暮吟转眸往门头上的影子看了一眼,影子会意,一个腾跃下了门头,提手拿起苏酬勤呈上的佩刀,转瞬没了踪影。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去而复返,落在霍暮吟身侧。 手上佩刀已然不在,他压下身附在霍暮吟耳边,“国公爷原话,请大小姐务必当心桓家。此番是他轻信桓家,才会被桓家设计献与苏酬勤,大小姐在宫中一切当心。” 霍暮吟闻言,晶亮的眸色黯了三分。 摇椅压在宫道的青石上,发出“咔哒咔哒”声响。 忽而响声一顿,她从摇椅上起身,压下纤细的脖颈,理理身上有些发皱的衣裙。 “多谢苏将军了,苏将军领路吧。” ** 法华庵坐落在一片树丛之中。 时值末冬,树上的最有一片枯叶零落,唯余光秃秃的枝桠。附树而生的藤蔓没了养分,也枯死了,虬结的树藤像极了蜿蜒的蛇。 一名侍女正对霍暮吟上下其手,在她腰间摸了又摸。 霍暮吟收回视线,眸光落在眼前躬身的侍女上,凉凉道,“搜遍了吗?” 搜身的侍女手一僵,退开两步,朝边上的内侍福了一礼,低眉垂目道,“禀公公,这位小姐身上未有锐器。” 内侍听言,仍未肯让路,盯着霍暮吟鬓边的一对鹿鹤衔铃亮银簪,一扫拂尘,“还请娘娘取下鬓边的银簪。” 霍暮吟扬扬眉,冷笑。 抬手取了一簪放在手心,“这么短的簪,也要脱下么?” 内侍不卑不亢,“娘娘,失礼了,要的。” 霍暮吟皮笑肉不笑,抬手取下另一边的簪子,放到他手中。 “幸而我今日戴的首饰少,可以进去了么?” 她一眼望入法华庵中。 法华庵三重门,重重大敞,羽林军执戟林立。 她一眼看见殿里供奉的三宝,佛祖菩萨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含着笑意,悲悯地俯瞰着众生。 三宝面前有一排明亮的烛火架,烛火架上的红色蜡烛不知何时换成了白色的,满满当当一阶梯,白白的一片,瞧着像是谁家里森森的祠堂,有些渗人。 烛火架前是张供奉瓜果的香案。十四坛米酒堆成两排堆在上头,封坛的纸都是白的,明显是祭祀所用,皆被掀开了一半。 薄璟一身五爪盘龙的明黄帝王常服,盘腿坐在香案前的一个蒲团上,背影瘦得厉害。他垂着脑袋,拿着支黑羽箭,一笔一笔划着块灵位。 内侍让霍暮吟稍待,自己埋头进去请示。 薄璟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什么,内侍才有折返回来,领着她入内。 走进法华庵中,浓郁的香火味和烧金纸的味道便扑鼻而来,伴着醇醇酒香灌入腑肺,别样的气味,说不出的怪异。 霍暮吟揣着沉沉的一颗心,迎着明亮的灯火走到阶下。 身影一顿。 提足将鞋脱去,悄悄上了台阶。 她走到廊下,避开薄璟投出来的身影,拢着手静静站在门边,并未打搅他。 薄璟听见响动,慢条斯理地划下最后一笔,而后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将牌位背部朝外地搁到香火案上,缓缓扭过脖子望了出来。 好些日子不见,他瘦得越发厉害,这么一扭头,脖子上耷拉的皮扭出了层层叠叠的褶皱。 他扯唇笑说,“原是倾城啊。” 霍暮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想是方才苏酬勤将事情都禀报了,他知道她没死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压低脖颈,福了一礼,“回陛下,是臣妾。” 薄璟的脸上没有悲喜,转回头去,望着香案上新漆的牌位,“缘何穿你姑母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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