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接过茶来, 在一旁坐了, 问道:“嫂嫂, 这苏州沈氏,你了解吗?” 姜屠薇也在她身边坐了, 低头想了想,说道:“我只略知一二, 沈氏是江南有名的一个旧父系氏族, 如今的当家人是已故祁王后的哥哥。” 她略顿一顿,又说道:“宫中织造是他家的, 另外苏州盐运是他家老幺在管着, 在苏州也算是说一不二的大世家了。” 姜严著从前也曾私下调查过祁王姬山的家事,她回忆了一下, “祁王的姻亲沈氏,本家应是嬴姓沈氏, 我记得过去还是个武将世家,如今在江南军中已销声匿迹, 原来是改做织造盐运了。” 这内中隐情碰巧姜屠薇去年到苏州出公差听人说起过,于是说道:“从前嬴姓沈氏的确是个武将家族, 十多年前家族人陆续都从军队退了下来, 后来又去了姓, 只称沈氏,这江南世家以氏做姓,便是从他家起的头。” 祁王的家事,坊间知道的人极少,姜严著之前也是辗转多处打听确认才问到的。 据悉他年轻时跟凰平帝下江南,结识了嬴沈氏家大姑娘,那时候沈氏姑娘正在江南军带兵,二人年少相识,私下有了相许之意。 但宗室皇亲不得与现任军队将领结亲是朝中铁律,沈姑娘也不想为了他放弃军中的大好前程,跟祁王私会了几年,生下了两个男孩,自己带在身边跟着她姓嬴,也过得自在。 后来凰平帝另外给祁王指了一门亲事,沈姑娘得知后,便与他断了联系。 但祁王不喜凰平帝为他指的王后,一心还想求沈姑娘退军带着孩子回到王府,尤其在他成亲数年后,王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撒手人寰,他便坚持要接沈姑娘和孩子回王府。 但他的请旨奏疏被拒绝了,凰平帝仍旧封了那女孩儿为祁王世子,可他私心里想把王位传给沈姑娘所生的长男,所以求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废帝那里。 废帝被他磨不过,去向凰平帝求情被拒绝,为此还与凰平帝闹了些不愉快。 再后来,凰平帝下江南,在扬州出了事,后退位汴州,废帝登基,不久后便指了沈姑娘继祁王后,她所生的两个男孩也改了皇姓。 随后他又废了原本的祁王世子,改立祁王长男姬梦为新世子,次男姬乡,前几年因汴州救驾立功,如今被封在蓟州为辽南王。 这一切其实都是祁王和沈氏一族的主张,一个想要男孩袭自己的爵位,一个想跟藩王攀姻亲。 可沈姑娘从始至终都不愿入王府,接到勒令她退军入王府为继祁王后的圣旨后,在军中自刎身亡了。 祁王因此病了数月,后来念在她虽然没有正式入王府与他成亲,但为了姬梦能名正言顺做世子,还是请旨追封了沈姑娘为祁王后,此后也没再另外立过继后,一直独身到现在。 姜严著将她来江南前所查的这些隐秘事,慢慢跟姜屠薇讲了一遍。 姜屠薇皱眉听了半日,心头冒出很多猜疑,她想了想,说道:“如果御船的事,真是沈家带头干的,这事该不会祁王也有份参与其中吧?” 姜严著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御船爆炸案卷宗已经被烧了,当年府衙旧人对此有印象的,都说卷宗上写的是海寇所为,后来凰平帝重新登基,也曾派祁王姬山重查此案。 但他查了半年多,也没查出什么新鲜东西,只牵扯出了一支私盐贩子,说是沿海一些民众不满皇帝频繁下江南,铺张过度。 民间不堪重赋,于是有贩私盐的人跟海寇勾结,买通了船工,在御船上动了手脚,谋刺皇帝。 凰平帝见了,未置可否,将奏疏留中不发,只说先不必接着查了。 这次姜严著来江南就任前,在上阳宫长信殿的书房里,接了凰平帝的密旨,要她到江南再查当年御船爆炸案,并指明要她关注江南那几个父系氏族。 她想着,这事应该跟这些年“恢复汉唐旧制”之风有关,这风先从江南起,后来吹向中原,在洛阳扎了根。 几年前祁王从江南起兵时,分明打的是抗议废帝迫害女官的旗号,但在局势稳定之后,他还是迅速被洛阳那些旧派父系世家视作新的靠山,皆因他在江南与姞家和沈氏关系密切,才会被洛阳这边世家极力拉拢。 从姜严著的角度来看,凰平帝应该还是准备立祁王为储君,所以要在正式册立之前,把跟他相关的氏族关系屡屡清楚,顺带着除掉一些根基不深的世家,以免他继位后,再出现废帝在位时那样堂而皇之恢复旧制的情况。 但她没料到的是,祁王本人可能会跟御船爆炸案有关联,这却有些棘手。 姜屠薇看她一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见桌上茶也凉了,便又起身换了两杯新的,放到桌上,说道:“我们私下查了这几日,当年参与者死的死散的散,还在扬州的,只剩了这一个杨二金,但他的话也未必实,还得再查查。” 姜严著又想起昨日姬燃用海东青给她送来的消息,凰平帝这几日身体其实已大不如前了,朝中也是暗流涌动,祁王一党正准备再次联名上书,请陛下早立储君。 她叹了口气:“可惜眼下局势,容不得我们慢慢详查了” 一旦祁王被立为储君,她在江南就没了用处了,而江南这一摊子事,也会被无声无息地掩盖起来,想再找机会动摇储君之位,难如登天。 于是她又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江南的事,得往大了闹,哪怕舍我这节度使的乌纱帽,也得把祁王拉下马来。” 姜严著从码头宝船上失踪到如今已有十日了,扬州府衙发了告示,姞方升也上了奏疏,说明了情况,但朝中将奏疏打回,也没指派继任人,只让节度副使代行节度使职务,并勒令扬州府衙继续排查寻找。 这让姞方升有些忐忑,前几日他还特意去了趟金陵,拜访了姞老太爷,但是老太爷没见他,金陵刺史姞高怀也没见他,他来回跑了几趟,最终也只是见到了义父姞高悦一面。 姞高悦对这事也没什么明确说法,言语之间有要与扬州撇清干系的意思,并且对姞方升还有几分嗔怪。 “小姜侯在金陵上任不过半年,我家老太爷也还没发话,你们就这般性急,要换节度使?” 姞方升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道:“这不是儿子的主张,实在是盐帮猖狂,这次查案影响了出货,苏州那边也催得紧,这才把他们逼急了。” 姞高悦冷哼一声:“你是扬州父母官,怎么倒受苏州辖制,连盐帮也弹压不住,要你在扬州何用?” 姞方升赶忙欠身说道:“实是儿子无能,只是过了这些天还没找到,想来可能被人救上岸了,儿子回去再派人找找。” 姞高悦心中明白,盐帮之所以用这种动静大但杀伤力不太高的法子,主要还是为了警告威胁,所以姜严著此刻大约还是躲在哪里观察情况。 于是他悠悠喝了口茶,说道:“你且先回去,把人找到是最好,老太爷那边我替你说说。” “是,是。”姞方升连连点头,心想好在姞高悦嗜财,他这回下了血本才敲开义父的门,有了他这话,姞方升放心了几分。 他也不敢多叨扰,说完话便起身告辞回扬州了。 这次跟着姜严著一块儿失踪的,还有扬州盐运使司的长官姜屠薇,姞方升想了想,这盐运使司虽然设在扬州,但其实归户部管辖,虽然她还兼着扬州少尹,但人是挂名在户部,所以他还得回去给户部的人写封信,免得那边又有人来发难。 等回到扬州处理完这些琐事,他又把所有府衙官员找了来,加派了人手,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节度使找到。 姜严著这天正在盐场边的小院儿里来回踱着步,她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安排,只等一个人和一件重要物事到。 正在她低头想事情时,院门打开了,轻吕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明艳大气,正是鸾镜儿。 姜严著见她们来了,忙走上来,一把拉住鸾镜儿,笑道:“盼杀我也!” 又转头问轻吕:“东西可带来了?” 轻吕笑着抬了抬手中拎的锦盒:“这点事都办不好,我怎么有脸回来?” 姜严著见了,笑道:“好,好,先进屋,进屋说。” 说着便拉着鸾镜儿,同轻吕一起进到里屋,里面还有一位客人在此,姜屠薇正坐在那人对面喝茶,鸾镜儿进屋一瞧,竟是贵三娘,喜道:“三娘!” 贵三娘见是她来了,忙站起身走过来一把将她抱住:“走了十多年了,眼见是出息了!” 鸾镜儿自从姥姥去世,祖宅被强买,愤然离开了扬州,这一晃十余年,才回到故地来。 她想到自己这次回来,还能帮上姜严著一个大忙,心中不禁也有些激动,众人厮见毕,才坐下来谈论正事。 等事情都安排妥当后,众人便分头散了,三日后,姜严著穿着节度使的官袍,手里拎着个锦盒,来到了扬州府衙门口。 那门口的衙役认得姜严著,见是节度使大人回来了,起先还以为见了鬼,忙转身跑进里面通传,进门时还摔了个大马趴。 不一时,姞方升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走出府衙,见果然是姜严著立在门口,忙走上前行礼笑道:“姜节度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快请进府压惊!” 姜严著也笑着点了点头,进门之后也不去后堂,径自到正堂上主位坐了下来,将锦盒放在桌上,翘起脚来,身子往后一靠。 姞方升见她在这里坐了,好像要审案一般,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站在堂下,欠身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姜严著看了他一会儿,坐起来将桌上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短剑。 那短剑通体金黄,剑鞘雕饰精致无比,剑柄上雕刻着一个五爪金龙,这制式一看便知是御用之物。 “姞刺史,你认得这个吗?” 姞方升呆立堂下,心里突突乱跳,他认得此物,御用五爪金龙短剑,这是尚方斩马剑,三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 他又看一眼姜严著,只觉得脖颈发凉。
第108章 斩官 盛夏午后的扬州府衙大堂里, 因后门被姜严著吩咐人关上了,所以一丝微风也吹不进来,有些闷热。 屋外又有嘈杂的蝉鸣不断传来, 叫得人心烦意乱, 姞方升额间冒着汗, 但他只觉得这汗流下来是冰冷的,从顶梁骨凉到脚后跟。 姜严著从那装着尚方斩马剑的锦盒中支起来一个剑架, 将剑放在了上面, 身子靠在椅上, 翘起脚来,双手抱胸看着姞方升。 “前些日子我从沉船上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倒是碰巧查到不少东西,姞刺史想不想听一听?” 姞方升擦了擦汗, 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欠身答道:“大人的话,下官不敢不听。” “好, 将人都带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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