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正好从架子上取了两本佛经。楚宜看到佛经,小脸苦巴巴的,又改了口:“还是静坐听经最难熬。” 楚宜以为自己把天底下最让人头疼的书都看尽了。没想到舒沅这里翻出来的书册,能变成大山压在她头上。 楚宜起初只是看个热闹。到后面,楚宜开始怀疑自家丫鬟打听来的消息。 楚宜忧心忡忡,拉着舒沅问:“你别瞒着我。这些,不会是夫子要求翻阅的典籍罢?” 舒沅看着这些佛家典籍,道学书册,亦沉默了半晌,才摇摇头。 其中有小半是大长公主存放于此的。而宋夫子令裴见瑾从藏书阁又取了几本过来,时时翻看。 而剩下的,都是舒沅弄来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舒沅起初想着要多从这些典籍下手,最好能琢磨出一个法子,令裴见瑾平和淡然,豁达开朗。 舒沅之前如饥似渴地读了许多书。但终究没寻到合适的法子。 她才多大。怎么能知道如何教养明君?总不能像小孩子一般又哭又闹地叫人妥协。 开卷有益。她的确从其中得了新知。但在裴见瑾身上好像没有用处。 好在他如今一心向学,行事也有了些温润公子的风范。她似乎不需过多忧虑。 裴见瑾和沈彻那方结束,舒沅和楚宜已无所事事地等了许久。 楚宜闲着无事,便跑到夫子处旁敲侧击,问询来年章程。夫子说了句“若你有心,开设新课亦是可行的。”楚宜慌慌张张告辞,拉着舒沅跑开了。 天色尚早。裴见瑾和沈彻并肩行出。 少年身形挺拔如修竹,貌若美玉,神色淡然一如寻常,丝毫不见紧张疲乏之色。 四人结伴而行,踏过青石小径,一齐去往顺福楼庆贺季考结束。 朔风冷若寒刃,轻轻卷起衣角,又往人脖颈里钻。 舒沅原本正说着话,这寒风一来,她立马裹紧了披风,之后竟想不起先前在说些什么,抬头把他们三人看来看去,也得不到半分线索。 舒沅小脸瘦得可怜,眼睛水润润的,这样眼巴巴将人看着,又可爱又可怜。 楚宜分外自然地将舒沅的话接上:“他家大厨怕是回乡养老了。还是得自家厨上有能人才好。” 沈彻催促着快走,楚宜和他斗了几句嘴。这一路有说有笑。 沈彻和楚宜走得快,舒沅和裴见瑾落在后面。 舒沅往后看了眼,他后面只有庆仁一个,便随口问:“迎雪人呢?” “替我归还宋夫子私藏的书册。”裴见瑾眼睫轻轻压下,眉眼间浮出一点笑意。 舒沅疑惑道:“那也该回来了。” 裴见瑾嗯了一声:“大概夫子还有别的吩咐。” 舒沅看着沈彻无忧无虑的背影,抿了抿唇,小声道:“之后这两个月,你也无法好生休息了。”话语中是微有不满的。 但转念想到宫中到了念书年纪的皇子,便也知道裴见瑾如今算不得劳累。 舒沅心中微动,想起一事。 京中高门大户在外置办别庄乃是常事。像安国公府这般早年显贵非凡的人家,大约也有适合冬日温养的地方。 他的生辰在腊月。不知安国公府长辈会在别庄住至何日。 裴见瑾的目光与她对上,舒沅朝他笑了笑:“你的生辰,是在哪一日?” “腊月十七。” 舒沅颔首:“我记住了。往后每一年都不会忘。” 小姑娘微仰着脸,乌润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不全然信她便是世间最大的罪过。 裴见瑾在她的目光中轻轻点头。 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个。粗略算一算,便知道被她珍视,真情相待的不止他一人。 舒沅心中想到他以往的生辰,心底难以抑制地酸涩起来,怕他看出端倪,只好偏过头。 他生长在那般苦恶境地,便是有些恶念,做过错事,又如何呢。他错过许多,没有和她一起长大。 裴见瑾瞧见她的神色,片刻间便读懂了她所思所想。 裴见瑾眼睫微垂,轻轻叹息。她太心软,总是能被有心人抓住这个短处,欺瞒哄骗于她。 他既然知道她心软的毛病,又舍不得她,也只好利用一二了。
第73章 ◎落水◎ 初雪未至,京城的天空澄澈湛蓝,令人心醉。 安国公府近来办了好几场宴席,但皆与裴见瑾无甚关联。不知府中人是否是见他在念书上头有几分天分才不来打扰,总归是给了他几分清净。 宋夫子有心栽培裴见瑾,舒沅自然乐于见他在进璋书院久待。 季考的重压一去,其他事便又摆上了案头。 一湖之隔的大长公主私宅中丝竹不断,画师众多,舒沅一露面,大长公主便将人拐了去。 大长公主周遭侍奉的丫鬟皆有几分手艺傍身,若非精通文墨,便是能做得佳肴。大长公主地位尊崇,哪怕天寒地冻也有最好的食材。 舒沅甫一进门,侍女便上了一道香气扑鼻的汤。 大长公主手上拿着账册,目光落到那汤盅上,轻轻叹了口气:“这些补身益气的东西,没一个滋味好的。叫他们试过百回,也只能做成这样了。勉强还能入口,你尝尝。” 待舒沅尝过,大长公主又道:“前些天有季考占着心神,沅沅怕是也累坏了。不如在我这住一阵子,等你爹娘回来,保管将你白白胖胖地送回去。” 舒沅抬头,眼巴巴地瞧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红唇微勾,含笑点点头。 “应能在你生辰前抵京。” 舒沅弯了弯唇,欣喜都写在脸上。大长公主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道:“沅沅还是小姑娘呢。” 大长公主话音一转:“……却已经是个小骗子了。你不登门,我养着的一帮厨子都没了长进。” 舒沅愣了愣。按理说进璋书院和这处宅子只是咫尺之隔,但她甚少起这个念头。 大长公主在她额上点了点,含笑道:“好。不逗你了。这读书的事,我还能不清楚?季考到了眼前,除去经文典籍,其他事都会抛之脑后,是一丝一毫也想不起的。” 大长公主常住的宅邸遍植花草。入冬前几不用香,从枝头折下花枝插入瓶中,满室皆是花香。如今天气冷下来,才又用起香炉。 常在帘后奏琴的乐师今日没有过来。屋内一派静谧祥和。 大长公主一年到头住在外头。虽不管镇国公府一大家子的事,年关将近,还是有些推不开的事要禀到她跟前来。 吴姑姑递了礼单,将上门那人的话原样带到。大长公主听了,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吴姑姑退下后。大长公主才转头朝舒沅一笑:“当真是日久见人心。这位登门的邹大人,数年前还是个不知何为低头的耿介书生。如今也学会厚着脸皮再找上门来。” 舒沅在脑中搜寻一番,她不认识姓邹的官员。 大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脸上的笑微微敛去,多了两分严肃正经的意味:“境遇一转,人心随之而变。沅沅可明白这个道理?” 舒沅手中还捧着茶盏,轻轻点头,眸光明澈,看着绝不是随意应和的样子。 大长公主轻舒了口气,温声道:“这书院里的清俊学子多得是,个个不同,有入眼的多关照两分,尽可上心,但切莫待人太好,只在心里想着那一个。最好在外多结识些人。” 舒沅不知怎么扯到这上头来,在大长公主探究的目光中,显得有些无措。 大长公主将手按在账册上,指尖在上头轻轻点了点,凤眸流转,自有种难见的韵味。 舒沅被看得双颊泛起微红,抿紧了唇。 舒沅今日到进璋书院并非特地为裴见瑾而来,是谢老先生要见她,想与她谈些事。 等舒沅离去。大长公主忽而皱了皱眉,将账册撂到一边。吴姑姑不需主子示意,便急匆匆近前来,扶着大长公主歇下,又轻轻按压着额头纾解疼痛。 好一阵子,大长公主才缓过来。吴姑姑心下酸楚,屋内没有旁人,相处二十来年的主仆间便说了几句贴心话。 微开的小窗中灌入寒风,遮蔽视线的轻纱轻轻扬起。二人闲话几句,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许久,吴姑姑唇边溢出一丝怅惘无奈的叹息。 大长公主轻阖双眼,面容略显憔悴。片刻后,她睁开眼,若无其事地起身,整理衣袖的动作一丝不苟。 待正了衣襟,大长公主坐于古琴前,抬手随意拨弹,而后凝神想了想,拿起旁边的曲谱修改一二。 大长公主含笑又看了几遍曲谱。伸手将曲谱随意扔到吴姑姑怀里。 “已改好的东西,替我收拣起来。” * 谢老先生的住处静谧安宁,冬日里老先生亲自晾了柿饼,比外面卖的更胜一筹。青枣捧着柿饼正吃得开心,转头见舒沅踏进院中,想起老先生的吩咐,青枣连忙收敛神色,快步迎了上来。 “先生做的柿饼,姑娘带些回去?” “姑娘何时来的,外边竟也没人传话,您稍等,我立马去沏茶端来。” 青枣难得一见的殷勤。舒沅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没答话。 青枣一路将舒沅送进屋中,也憋不出其他话来。等见到谢老先生,青枣才歇了心思,同谢老先生使了使眼色,而后悄悄退下。 谢老先生在秋日里还有兴致侍弄菜园,如今彻底冷下来,手沾上水都得好一会儿才能焐热。没有干农活的心思,谢老先生今日的穿着可谓仙风道骨,有种难得一见的大儒气派。 谢老先生是长者,起初问了几句舒沅的学业,舒沅便一一作答了。 谢老先生又道:“为学之道,在于勤勉。有一日松懈,便使得三五日的积攒都白白浪费。你能如此,在进璋书院这些学生中,颇为少见。”这是将舒沅夸了一遍。 “但又不可勉强。便是圣人,也没有件件皆精,般般都会的。你若难以抉择,便也可不选。” 舒沅轻轻放下茶盏,与谢老先生饱含深意的眼神对上。 舒沅霎时明白过来谢老先生的用意,无奈道:“良药苦口。先生再如何说,药也是得吃的。” 谢老先生喝了口茶,似乎觉得没滋没味,满脸遗憾地放下,才道:“无酒无肉的日子实是艰难。” 谢老先生愁眉苦脸,似乎真是受不了这种苦楚。 舒沅稍作思考,便道:“先生的书画受人追捧,百两千两也卖得出。我似乎没有劝说的必要。先生病根未除,到时又犯病,我只等先生到聚仁堂来送银子。既顺了先生的心意,又能如我所愿给贫苦人家多发些过冬米粮,两全其美。” 谢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摇头道:“你这丫头长大了。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 “昔年侯府请了女夫子给你启蒙。劝你读书时,说什么多读书才能不叫人蒙骗。你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明白些道理,口齿清晰、一本正经地跟那女夫子说,没人敢欺负你,更不会有人敢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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