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了!” 四下乱作一团,无人发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众人腿间跑了出去,温珩沿着长街向太和殿的方向用尽全力跑去。 禁庭之内,火光冲天,德勤殿中的熊熊烈火将内宫的半边天空都染成红色。 此刻晨昏交替,已经有大臣站在奉天门外候朝。孟宴礼上前拦住温珩:“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温珩脸上带着炭黑的污渍,泪眼婆娑:“孟大人,宜阳公主听闻父皇圣躬违和昏睡不醒,希望能够感召上苍,以她的性命换得父皇的性命。” 他的锦袍上遍布着灼烧的痕迹,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满面泪痕。俨然一副从火海中跑出来的样子。 朝臣们面面厮觑,每个人脸上都异彩纷呈。 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众臣之首的庄王温襄脸色铁青。 从德勤殿离开后,温襄与户部尚书商议决定,由户部礼部尚书共同撰写奏表,并暗自封锁宫门。他想趁楚王尚未觉察之际,将内宫大权握于手中。 只是如今,内宫起火,温兖却有了名正言顺入宫的权力。 温襄看着尚且啜泣的温珩,只觉得怒火中烧,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双手狠狠握成拳:“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啊!” * 宜阳公主府外,有兵甬纵马疾驰而来。 “王爷!属下已经探听清楚了,陛下圣躬违和,宜阳公主于祈求上苍能够以她的性命换得陛下的性命,这把火便是公主自己燃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兖愣愣地问:“当真?” “是五殿下亲口说的,奉天门外的大臣们全都听见了,此刻只怕已经传开了。” 正在众人面面厮觑之际,宋也川缓缓走上前,他的乌发贴于脸侧,眼眸之中一片漆黑,嗓音也有些喑哑,甚至有几分发颤:“宜阳公主现下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那兵甬缓缓摇头:“属下是外侍卫,不得入内宫。只知道德勤殿的火势极大,殿宇的房梁都烧断了三根。” 这是温昭明的决心,宋也川知道,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将她视为任何皇子的党同。 府外众人立刻拨转马头想要回到各自的府邸,温兖拉起马缰想要向内宫的方向奔去。 宋也川上前拦住了温兖的马。 “公主不曾谋逆,还请王爷恪守今日之诺,将汝州和并州交由公主殿下。” 宋也川身上的衣物还在滴水,明明是潦倒残破的模样,双眸却极为坚定清澈。 温兖突然玩味一笑:“宋也川,给我那妹妹做面首有什么意思,不如来做我的家臣。我温兖一向礼贤下士,对于麾下门客幕僚委以重金,若你肯助我,我不光给你百金,还能为你洗脱罪籍,并且让你重入翰林院,你意下如何?” 宋也川仰着头看向高坐马背上的温兖,缓缓再次一揖:“请王爷信守承诺。” 温兖名下共有府州二十座,但汝州和并州是最为富庶的两州,他心中极为不舍。可四周全是大臣和武将,武人最讲信用,他若是今日背信弃义,只怕日后会被自己的部下耻笑。思及至此,他只得恨恨道:“两州印玺,稍后会送到公主府上。”说罢拨转马头,打马而去。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没有露出笑容,他的目光越过房屋与瓦舍,依然看向那座辉煌煊赫的宫掖。霍时行拿了一件氅衣来,想要披在他肩上。 鸟兽俱散,宋也川绷着的弦骤然一松,他轻轻晃了晃,霍时行立刻上前欲扶。 宋也川摆手,低声颤抖着说:“你们快去宫门口候命。” “是!” *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 孟宴礼从奉天门出来后,又从午门出了皇城。他坐着轿子途径西长安街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轿外道:“宴礼。” 他掀开轿帘,阎凭正站在轿子外。 见他有话要说,孟宴礼便从轿子中起身走了出来:“不如去四时堂喝杯茶。” “正有此意。” 四时堂是开在西长安街上的一家茶楼,二人在二层雅间落座,孟宴礼给阎凭倒了一杯茶:“你阎大人自从入了内阁之后,便成了大忙人,我几次约你你都忙得很,怎么今日有空约我喝茶?” 阎凭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盏上,缓缓说:“我今日,见到了你那小徒弟。” 孟宴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何?”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有宰相辅之才。”阎凭苦涩一笑,“今日楚王欲搜宜阳公主府,借机诬告庄王谋逆,并请我作证。楚王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将我都蒙蔽了过去。还是你那小徒弟点醒了我。” “两虎相争本就势同水火。庄王也未必清白。”孟宴礼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而后老神在在说:“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里比得了我那徒弟。” 阎凭叹了口气:“今日公主府外,宋也川出尽了风头,就连眼高于顶的楚王,都有招揽之心。可他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你说他到底想烧哪一灶?庄王和楚王他总得选一个吧。” “依我看,他哪一灶都不想烧。” “难不成,你那小徒弟只想跟着宜阳公主?”阎凭皱眉,“凭他的身份,只怕是要给公主做一辈子面首,还能做驸马爷不成?” “我说阎老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孟宴礼给他倒茶,“你以为宜阳公主是好相与的?”说罢,他将今日德勤殿中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阎凭。 听闻此言,阎凭长叹一声:“过去只知宜阳公主美貌倾国,想不到竟如此机敏睿智。方才你说她于德勤殿中焚火,可有性命之忧?” “受了点皮外伤,性命无虞。”孟宴礼蹙眉,“只是陛下那边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阎凭眸光幽晦:“连日来的几件事都太过蹊跷,实在不好揣测。六宫的娘娘们已经都过去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守在陛下身边,依我看,此事还是得等等消息。” 二人又各饮三杯,为避人耳目,先后各自从茶楼离去。 * 温昭明被救出来的时候已近昏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施针数次才将她唤醒。 睁开眼时,才看见温珩冷肃着脸站在她床边。 温昭明对着他笑,想要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阿姊被烟熏了嗓子,这几日开口只怕都困难。”温珩从侍女手上接过一杯水,递给温昭明,而后一字一句,“这是最后一回,我不许阿姊再做这样的事。” 不大的小人儿,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自怡嫔过身后,温珩比以前更为沉默,眉宇之间有了几分冷意。 温昭明喝了水,将他的手拉住,在他掌心缓缓写:“阿姊先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再保护我。” 他垂着头看完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而后缓缓抬头,温昭明看到他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阿姊,我看着德勤殿里的火烧得那么大,我真的害怕极了。阿娘已经不在了,阿珩只剩下阿姊了。”他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可眼泪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若你也不在了,阿珩便只剩下自己了。” 他哭得模样十分可怜,呜咽着额头全是汗,温昭明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继续在他的背上写:我有分寸,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阿珩的。 冬禧在一旁轻声说:“自从殿下回来,小殿下一直守在床边,奴婢们劝他去休息他也不肯。” 温昭明在温珩手上写:“父皇如何了?” “太医都在看呢,只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对于明帝的圣躬,温昭明倒是能揣度几番,早年间父皇并不贪图仙术,如今年岁渐长,终年沉迷此间,到底是不妙。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写:“若别人问起此事,你便说一概不知。” 温珩轻轻点头:“我懂。” 到了正午,温珩和温昭明一起吃了点东西。午后,温昭明坐软轿出了宫。霍逐风与霍时行一同在午门外等她,温昭明被搀扶着登上马车,宋也川正静静地坐在车里。 光线很暗,宋也川身上的衣服已然彻底更换,头发也重新绾于簪中。坐在马车明与暗的交汇处,他的五官明灭交织。一双深眸,隐带幽光。 四目相对,温昭明忍不住对他笑,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马车中的案几上有茶水,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的事,宋先生如今威名远播,大家都在津津乐道。 “巧了,”宋也川的声音低沉,“也川在宫外,也听说了公主殿下的美名。” 宋也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他看着温昭明的眼睛缓缓说:“殿下是真的不怕死吗?” 他们二人都是敢拿自己性命做赌的人,二人眸光撞在一起,又各自避开了视线。 “怕。但是害怕没有用。”温昭明一字一句写在桌子上,“我赌赢了。” 她仰起头:“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殿下,”宋也川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他的眼睛藏着浩渺烟波,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向她飘过来,“若殿下殒身,也川周遭虎狼环伺,与其让他们生吞活剥,不如也川亦跟随殿下于黄泉碧落之间。” 这人用淡薄的语气说着如此寒意的话,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他语气不如过去温和,似乎在生气一般。 宋也川将身旁的两个盒子缓缓打开,推向温昭明的面前。 “这是汝州和并州的府印,自今日起交由殿下保管。” 温昭明听说了宋也川于府前和温兖打赌的事情,她笑盈盈地接过,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谢字。 “也川是殿下的面首,殿下无需和我言谢。”他的目光顺着温昭明纤细的指尖看向她的手臂,隔着布料,似乎可以看见她的寸寸肌肤。 对于面首二字,他说得越发坦然。 “听说殿下受伤了。”宋也川平静地看着她,“我能看看么?” 温昭明迟疑了一下,缓缓颔首。 宋也川卷起她左手的衣袖,露出她小臂上的伤痕。 烧伤不宜包扎,故而只是简单上了药,伤口不大却深,落在温昭明瓷白的肌肤上,分外狰狞可怖。宋也川的左手托着她的胳膊,他的目光像是凉凉的流水般落下来。 伤口发烫,依然泛红,宋也川目光渐渐和缓下来。 他看了很久,低声说:“殿下,也川是不是做错了?” 抬起头,他迎上温昭明疑惑的目光。宋也川的语气平淡中却透露出一丝伤感:“也川曾说愿为殿下驱策,本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身为殿下谋得安身立命的权势,让殿下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但今日,殿下身处险境,也川才发觉自己太过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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