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川读书时曾记得一句话:君以此兴,也以此亡。权势惑人,殿下可以凭借权势得到很多东西,但若被权势反噬,便难以善终。”宋也川眸光晦暗,“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劝殿下罢手,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宋也川的性格中有多思易感的一面,正因如此,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斟酌良久的结果。在温昭明看来,宋也川像是一尊美丽孤傲的白玉瓶。他一个人站在孤寒危处,带有宁为玉碎的决心,却一次次不甘地扬起头来。 温昭明蘸着水,一字一句地写,顺着她的指尖,宋也川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她写得很慢:你不要怕,我没有那么脆弱。
第38章 温昭明的脸有些苍白, 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安静端和。抛开她身为公主,骨子里天生所带的傲慢与清冷之外,温昭明身上带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淡定与从容。宋也川不曾见她脸上过多的表情, 不管喜怒,温昭明都显得分外平静。 但她对着他的笑,却总是如此的真心实意。 而他,也每每会因为她脸上的笑容触动情肠。 无人发觉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 他其实并非是懦弱的人, 只是于今时今日的境遇里,他不敢再向前一步碰触镜花水月, 也不舍得退后一步,顾影自惜。所以, 温昭明每每向他靠近,他心中总会方寸大乱,却又不知该如何报偿。 马车停于府门之外, 宋也川缓缓扶住了温昭明的手臂:“殿下,当心。” 隔着衣料, 宋也川清瘦指尖的温度传递于她的手臂上。 借着宋也川的力, 温昭明走下了马车。而他的手随即收回。 温昭明的眼珠微微转动, 紧接着脚步也有了几分踉跄, 秋绥想要去扶, 却被冬禧一把拉住。 宋也川轻垂眼帘,再一次扶住了温昭明的手臂。 二人离得很近,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浅淡的香气,宛若雨后春竹, 又似冷月霜雪。 地面上还有昨夜萧疏春雨未干的湿痕, 宋也川的声音很轻地飘来:“殿下日后,可不可以不要以身犯险?” 知道温昭明口不能言, 宋也川继续说:“我害怕殿下会死。” 他语气苍凉,隐带一丝凄惶。他的每一句话声音都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温昭明抬起手想写什么,却发觉宋也川的手用了几分力气,他钳住她的右手,不让她写字。 “我不知道殿下要说什么,但我害怕殿下将要说出口的话。”他的声音很安静,却又不敢看温昭明的眼睛,“殿下若拒绝我,那于我便是万劫不复。可若殿下答允我,我会觉得自己在要恃弱要挟殿下。所以这些心里话,也川想说给殿下听,却不想让殿下回答。” 走到温昭明的寝房外,宋也川松开了她的手,他缓缓躬身,一揖及地。 “殿下,”宋也川轻轻抬起头,“这样的事,请一定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 司礼监。 六角的风灯左摇右晃,贺虞迈入司礼监东庑房里的时候,立刻有一群人迎上来。贺虞今年三十五岁,周身一袭流金曳撒趁着他冷淡的眉目,气度高华。 屋里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干爹的声音。 他领缘处的金线映衬着他白皙无暇的脸,他在铜盆里净了手,拿过架子上的巾栉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子。 一屋子人都在安静的等他发话,他环顾每个人:“都瞧着我做什么?” “今天的事儿,还得等掌印明白示下。”说话的是司礼监的一个秉笔,名叫陆望。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又不是头一天在宫里。”贺虞神色自若,凉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庄王那边已经和我通过气了,就按陛下圣躬违和去办,你们从没有听说过什么联名奏疏,记得了么?” 众人都答记得了。 陆望是贺虞的亲信,他上前来给贺虞捶腿:“干爹,不单单是庄王的事,儿子怕的是宋也川的事。先前没把他放在心上,殊不知他竟翻动起这么大的浪花。楚王这般素来桀骜的人,都在众人面前起了招安之心,他若是真攀附起了哪门权贵,咱们的日子怕是难过。” “早和你们说了要沉得住气,这才到哪。”贺虞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任他宋也川像是孙猴子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不是被如来摁得翻不了身。不论他攀附谁,哪怕他投于庄王座下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咱们是司礼监,握的多少迎来送往、军机要闻。区区一个罪人,孰重孰轻,庄王和楚王都明白。” 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官海沉浮几十年的人,早已将这八字箴言写进了骨头里。 他眼眸带着几分寒意:“庄王办事干净,陛下查不到咱们身上。你们老实当差比什么都强。别因为两个黄口小儿,便乱了方寸,才是丢了司礼监的脸。” “是。” “再者说,陛下现在睡着,对咱们也是好事。各地送来的折子,你们挑着瞧瞧,不该递上去的就压一压。至于宋也川么,”贺虞漫不经心,“我回头和郑兼提上一嘴,让他跟陛下进言一二。” 出了司礼监东庑房的门,一个新入宫的小内监忍不住问陆望:“陆秉笔,不知当年宋家犯了什么大错,怎么这么多年,皇上还没消气儿。” 陆望平日里在贺虞面前装孙子,在底下人前头却又装起了爷。今日有逞威风的机会,他索性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对他说:“李燃,你入宫晚这些事本不该多打听,但你今天遇到了我,我就索性说给你听。只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是忘了。” “是。” “咱们皇上原本还做亲王的时候,有一个兄弟是豫王。司礼监上一任掌印是皇上的人,可朝中不少大臣是豫王的人。二人拮抗数年,后来朝中出了一位阁臣名叫林惊风,公开弹劾咱们皇上,闹得很大,差点动了先帝建储的念头。皇上登基之后才查明白,这个林惊风是万州书院出来的人,万州书院里的贼子们大半都拥护豫王。于是皇上清查了一遍万州余孽及党同。没料到,几年之后,从藏山精舍中搜到了当年早该焚毁的雕板,刻的正是林惊风的策论。” “所以,藏山精舍也是其党羽?”李燃忍不住问。 “至少宋家人有包庇之心。”陆望摆了摆手,“和你说这些是为了提醒你,当差得小心着些,知道主子们的逆鳞在哪,不然掉脑袋的时候可别哭。” “省得了,多谢秉笔指教。” “依我看啊,这个宋也川留着也是个祸害,早晚除掉才可以高枕无忧。干爹不料理他是干爹的慈悲心,可咱们底下人要替他把不喜欢的人除掉。”陆望眯起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二人正说这话,突然有人高声喊着跑了过来:“陛下醒了!” * 整个皇宫像是活了起来,流动的灯烛从乾清宫次第亮起。司礼监的人赶到乾清宫的时候,秦皇后正在给明帝喂水,其余后妃和几位皇子公主都立在屋子里,除了温昭明。 明帝整个人才醒来,意识并不算清晰,他的目光越过在场众人,低声问:“宜阳呢?” 秦皇后拿帕子替他擦试了一下嘴角,轻声说:“夜深露重,许是她没得到消息,又或许是睡下了吧。” 明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父皇!”一个少女从众人之中向前走了一步,“这事儿我要替阿姊申辩两句,她将才受了伤,一直昏睡着,只怕现在还病着呢。” 说话的人是其阳公主温清影,她年后才刚及笈,一双灵眸中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倔强与英妩,温清影的生母的位份不高,早年间在宫中颇受排挤,故而温清影的性子处处都带有凌厉的机锋。因着这个女儿的缘故,她的生母去年年末时才擢升为了熙嫔。 “哦?”明帝淡淡的觑了一眼秦氏,秦皇后再次伸来的汤匙,明帝没有再喝。 “昨日夜间,儿臣突见德勤殿的方向起了大火,众人救火之际,阿珩衣衫褴褛地从德勤殿中跑出,痛哭说宜阳公主听闻父皇病重,希望自己的心意感召上苍,用她的性命来换父皇的性命。” 温清影陈述的是实情,在场众人无人敢反驳,只有楚王突然说:“你是说德勤殿?那不是……” 那是召幸后妃之后,送她们离开乾清宫休息的围房。 明帝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眼中缓缓流露出一丝疲惫:“你们都下去吧。贺虞留下。” 等到众人都走了,贺虞徐徐上前,为明帝行叩礼。 “主子终于大安了,主子病的这两日奴才当真是吓坏了。”他膝行上前,姿态极卑伏,贺虞把手送送的握成拳,轻轻替明帝捶腿,“奴才替主子活泛活泛筋骨,躺久了小心腿疼。” 明帝看着眼前的贺虞,摁住了他的手:“你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这样的活于情于理都不该你做,若是让底下的人瞧见,你这督主岂不是难做?” “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任谁看见奴才都这么说。”他认真地说,手上的功夫不停,姿态带有几分虔诚,“您救过奴才的命,是十辈子也还不清的恩情,奴才愿意做主子世世代代的鹰犬。” 明帝似乎笑了一下:“得了,朕知道你会说话。说吧,宜阳是怎么回事。” “其阳公主说的其实已经差不离了,只是有几处疑点奴才也不清楚。一是为何公主和五殿下一同在德勤殿里,二是陛下的病十分的古怪,太医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二者是不是瓜葛着。” “宜阳受伤了?” “殿下是让人给抬出来的,昏了大半天,午时才醒。胳膊上烧了好大一处伤口,只怕是要留疤。为了避嫌,殿下午后便回去了,听说现下正发热呢。” 贺虞抬起眼,又低声说:“今日还有一桩事。楚王殿下天明时分要搜查公主府,还请了阎凭阎大人在场作证,说是宜阳公主与庄王爷勾结着,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在公主府外头闹得不可开交,据说是殿下那位姓宋的面首出面摆平的此事。” 宋也川。 贺虞没有点破他的名儿,明帝却知道他说的是谁。 “连奴才都得说一句,这位宋先生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三言两语之间,不光让阎大人侧目,就连楚王都不得不割了两座城池给公主殿下做封邑。楚王赔了城池却不生气,还想要宋先生做自己的幕僚,陛下您说,这种人怎么就甘心留在公主殿下身边呢?”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在开玩笑。 明帝的眼眸中阴暗如海,复杂难辨。 他初见宋也川是在建业四年的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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