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眼中笑意淡了:“我会一直喜欢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喜欢你。但是昭昭,正因为喜欢你,我才想要变得更强,你能不能理解我?” 马车里第一次沉默下来。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想要什么,她要他不遗余力的爱,要他义无反顾地奔赴,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她不能理解他渴望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夙愿,不能理解这个月俸几两银子的六品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宋也川意识到,从他会试开始,在温昭明心中像极了一场妙趣横生的游戏,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理想高台,心中也曾体会到和他一样兴奋快乐。 但游戏总归有结束的那一天,温昭明此刻开始品味出一丝无聊,因为走入庙堂的那一刻起,并不是这场游戏的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宋也川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越来越远。他有了自己的世界,生活里不再充斥着她一个人。 而温昭明的世界却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她也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 宋也川见温昭明不语,又耐心地哄劝:“等我从南方回来,请几天假陪殿下去玩好不好?不管是爬山还是逛园子,殿下喜欢什么,我都奉陪。” 温昭明不咸不淡:“我喜欢睡觉。” 宋也川从善如流:“那我就陪殿下……”他猛地停住,面红耳赤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然今日承诺了,那我便姑且原谅你。等你从南方回来,要来我府上陪我睡觉。”温昭明不等宋也川反驳,“你若不答应,往后就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耳边传来宋也川无奈的叹气:“好。” * 想到宋也川要走,温昭明总是觉得怏怏的,就连宋也川离京,她只是派人去送了些东西,没有亲自为他送行。 只是冬禧能感受出温昭明心中的不快。比起活泼的秋绥,冬禧对温昭明的心思反而能体察得更深切些。初夏时节,阳光暖软,温昭明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主府的水榭旁边发呆,冬禧给她倒茶,而后问:“殿下这几日似是心情不好。”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春池里,淡淡说:“我是真喜欢宋也川么?” 冬禧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么?奴婢没见过殿下对旁人这般上心。” 停了片刻,温昭明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喜欢,太自私了些?譬如说,我只想让他围着我转,又比如他说要离京,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可依然是不想让他走。我是不是太骄矜了?” “殿下,您是公主。”冬禧思索着说,“按理说,哪怕是驸马,也得向您行礼问安,您若想做主子,其实可以一直当主子的。但是若论情,总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没趣儿了。宋先生不是强硬的人,平日里对殿下的心思,奴婢也瞧得真真儿的。这些得看殿下往后想怎么和宋先生相处,是主仆君臣还是……” 她有意没有说全,温昭明闷闷地嗯了声:“霍时行传信儿回来没,他如今到哪了?” “这两日没传,算着脚程估计能到姑苏了。” 温昭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十几日,宋也川为温昭明写了一封信。 他用端正的小楷写了一些生活琐事。途径的街市、楼阁与亭台,还有各地风土人情。他说他现在已经落脚在了酆县,这几日会很忙,但他有空时还会再写信来。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看宋也川写信,昔年他也曾写信宽慰温珩,但这一封信,是他专门写给自己的。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宋也川写信的口吻平静而温和,像是坐在温昭明身边,淡然的讲述,透过这薄薄几页纸,温昭明好像看到了孤灯下宋也川执笔的身影。 除了信纸之外,信封里还折了一枝木槿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温昭明喜欢木槿,所用饰物也大都和木槿花有关。这枝花簇簇亭亭,虽然已经干了,但依稀可以闻到幽微的香气。 宋也川为温昭明留在纸上的,是春花曼丽,是太平岁月。温昭明此时并不知道,宋也川面临的是怎样的肃杀与残酷。 宋也川赶到酆县的时候,天色将明未明,只余下一抹稀薄的光。 河堤已经被冲垮,汹涌的河水从西向东,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众人不过只能站在颓圮的河堤后面松软的土床上,眼睁睁的看着脚下的土壤一点一点被河水侵蚀。河水进一分,众人便退一分。 无数填了沙土的麻袋被扔进水里,却又被无情的卷走。 直至退无可退,再往后一分,便是农田。 农田上种满了绿油油的秧苗,一望无际,长势喜人。 可用不了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将这片平原上的农田彻底吞噬。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些眼含热泪地百姓跪在了河道监管总督的面前。 “求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这是我们全家十几口人的唯一生计,要是淹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 “大人,我的婆娘生了重病,只等着卖了稻子给她治病。” “大人,去年是灾年,家里的几个孩子喝了一整年的米汤了,今年好不容易年景好些,求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河道监管总督名叫江源祎,年过半百,眼中透露出几分精明之色。他看上去也十分为难:“各位乡亲们,你们也瞧见了,本官三天三夜都守在这,这水势实在是太大了,本官也实在有心无力。不过乡亲们放心,凡事被冲毁的农田,都可以上报给本官,本官按照每亩地十两银子的价格买入,充当官田。” 跪在地上的百姓都面露哀色:“今年年景好,就算是卖地,也总能卖三十两。大人只给我们十两银子,只怕连冬天都过不去,更别说明年了……没了地,咱们实在活不下去啊。” 江源祎痛心疾首:“本官也实在为难,不如你们去求求他们,他们是朝廷派来的人,专门赈灾的。” 一群百姓呼啦啦地将宋也川几人围住,轮番磕头。这里面是轮不上宋也川说话的,户部专门派了一位巡官叫何藜,那人和江源祎对了个眼神,而后亲切道:“朝廷确实拨了银子,只是这次凌迅波及的县太多了。每一亩地,朝廷能额外再贴补五两,一共每亩地十五两。要是银子不够,本官自掏腰包,也会保证每户都能分到钱。” 朝廷拨了多少款项,具体数字宋也川并不知晓,但必然远远超过每亩十五两的数字。 跪在这的百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江源祎笑意高深:“本官也不想买大家的田,可大家说,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江水无情的轰鸣与咆哮。 有位青壮年男子突然说:“麻袋可以冲走,但人却不会。有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咱们腰上绑着绳子,从岸边跳入水中,看看能不能将洪水挡住!” 宋也川猛地开口:“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人群之后,这个清瘦青年的身上,宋也川缓缓道:“江水急湍,哪怕拴着绳子也会被冲散,就算有再好的水性,也会溺水。” 那青年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这位大人,拼一拼还能有一丝希望。可若真任由洪水吞噬农田,我们全家人没了生计,都会死。” 听他说完这句话,陆陆续续又有人站了出来。从十八九的青年,再到五六十的老翁。他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到那个青年身边,一言不发。 天色昏晦,江水轰鸣。 没有人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们一个一个将麻绳捆在腰上,将身上的衣物脱下交给亲人。 宋也川默默看着他们,缓缓走到这群人面前,他抬头看向第一个说话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挠了挠头:“我姓李,别人都叫我大壮。” 宋也川看向他身后,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您呢?” 大壮替他回答:“他是个哑巴,没有儿女,我们都叫他老哑巴。” 宋也川依次问完每一个人的名字,而后缓缓一揖:“各位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各位的牺牲我不会忘记,一定会妥善替各位安置。” 风大浪急,把宋也川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 “谢谢。”大壮笑,“不过不用了,我们是男人,我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家园。” 说罢,他大喝一声,所有人手挽手,向滚滚波涛深处走去…… * 天明前后下了一场暴雨,宋也川回到河道监管府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淋得湿透。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宋也川沉默的走进了自己的值房。 霍时行站起身来:“你怎么一上午就搞成这样?”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屋子中央,将藏于袖中握成拳头的手掌缓缓摊开。 他浑身湿透,还在滴水,衣服上满是泥泞,唯有这只手还是干的。 他的掌心遍布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粉末,霍时行凑上前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这是火药。你去哪了?” 宋也川身子有些发抖,他眼睛很红,一字一句:“河堤。” 霍时行愣了:“河堤?河堤不是被冲垮的,是被炸塌的?” 宋也川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掌心,每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十八条人命,七百亩农田,整整一个县的生民!”他脸色苍白,眼眸中透露出无尽的压抑与绝望:“他们图的哪里是赈灾款,他们图的难道不是一千条命!” 宋也川观遍史书,无数次从泛黄的书页深处,看到寥寥数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明白一个王朝的残酷与无情,也深知有太多无名无姓的人,死在历史的泥淖之中。 但当这一切,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无尽彻骨的绝望将他压得直不起身来。 人命如蝼蚁,书上的白纸黑字,哪里是一个个符号,分明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指尖的火药都依稀泛出了血腥的味道,宋也川眼中带着哀恸,低声说:“这世道,是不是只能这样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问:“书里说的,是不是都是假话?” 哪里有河清海晏,哪里有政通人和。于这苍茫的大地上,宋也川看到的只余下疮痍。 这便是他曾想要为其而死的国,这就是他曾想忠的君,这便是他们无数寒门士子夜以继日期盼的万世太平。 霍时行眼中亦闪动着怒意:“只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咱们只能想着如何补救。您就算再生气,现在能为他们伸冤的,也只有先生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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