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因为刻骨的恨意已骤然向宋也川席卷而来。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带着澹泊如玉的浅笑,藏在袖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情绪翻涌,难以遏制。是万州书院,是藏山精舍,是宋家,是顾安。 是江南无数因此而丧命的文人,是在西四牌楼之外,被凌迟处死的林惊风。 宋也川没有说话,他立在原地目光淡淡地飘到了贺虞的脸上,而后目不斜视,与他错肩而过。 贺虞回过身,森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宋也川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 温昭明走进乾清宫的时候,明帝坐在明间里正在喝药。 她笑盈盈地走上前,亲自端着药碗送到明帝手上:“阿父精神这样好,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药。女儿觉得阿父龙马精神呢。” 明帝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女儿身上:“凤凰儿瘦了。” 他慢慢将药碗里的药汁喝完,接过了温昭明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女儿没有。”温昭明眼眸含笑,“几日不曾进宫,女儿来向阿父请安。” 上一次见温昭明时,她神情高傲清淡,远不如今日言笑晏晏,明帝还以为从此便要父女离心了。 见温昭明这么快就想通了,明帝心里觉得宽慰许多,他甚至有了几分兴致和温昭明说起了家常:“凤凰儿最近在做什么?” “不过是赏花踏春,父皇知道女儿的,平日里也左不过是这些了。”父女俩说话的功夫,倒也显示出了几分其乐融融。 “对了阿父,女儿还有一桩事。”她蹙着眉心,“女儿昨夜梦到了阿母。” 明帝微微一怔,随即坐正了几分:“你阿母说什么了?” “阿母说她觉得膝下无子寂寞,昔年庄王兄承欢膝下,让她心中安慰。若能将庄王兄受作亲子,便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明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迷茫:“她真这样说么?” 温昭明咬唇:“似是这样说的,后来还说了许多话,只是女儿梦醒后记不得了,唯独这一件事记得最为清楚。”温昭明缓缓将奏表呈到明帝的案头,“还请父皇一观。” 明帝缓缓靠坐在圈椅上:“她昔年那般怨怼朕,这是要原谅朕了么?” 父皇与母后之间的事,温昭明知道得太少,所以只能坐在一旁沉默的听着。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还要再想一想。”他声音比平日柔了几分,“你先回去吧。” “是,父皇。”温昭明盈盈行礼,“父皇注意保重龙体。” 待她走到门边,明帝突然叫住了她:“凤凰儿。” 温昭明回头,空荡荡的龙椅上,明帝鬓发已斑,笑容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勉强:“朕记得你夏天时总不爱吃饭,记得让你府上的医者开些调理的方子,现在你比过去瘦太多了。” 温昭明眼底飞快地弥漫起一丝湿意,被她刻意压制了下去。 她年幼时性子骄矜,生得有几分瘦弱,非精细饮食不吃,长大后已经改了大半,没料到明帝还能记得。她笑了笑:“是,阿父。” 出了乾清宫的门,温昭明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走下九重丹墀,眼底尽是冷漠。 昔日里,她也曾因为明帝的薄情多疑而感伤。王皇后仙去之后,她对于亲情的渴望更胜于以往。但或许血缘至亲,并不一定是最亲近的人。父与子、君与臣的差距,隔开的距离岂止是一个血脉相连可以弥补的。她数度黯然神伤,如今却已经可以坦然释怀。 有些感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重要。明帝错过了他渴望亲情的那些年,他的冷漠早已让温昭明不再有亲近他的欲望。 她有了宋也川。 那个无数次想要走向她的人。那个在寒夜里想要为她取暖的人。 他说殿下不必自轻,他说春山可望。 他在冬夜里点了一盏灯,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 又过了月余,时间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热起来。 为着能在酷暑之前把新账簿赶出来,宋也川在户部衙门里一连宿了七八日。和他一起看账簿的,大都是与他年纪相仿,或是略大一些的芝麻官。初时大家都有些拘束,但时日长了,大家也都渐渐熟络了。 一开始,那四五个郎君是不愿意和宋也川说话的,哪怕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四五人坐在一起。黄昏后的官膳是需要每日去光禄寺领的,他们五个人每日值班,轮流去拿,只有宋也川日日自己去。 谁都知道宋也川曾经是公主的门客,他们这些年轻士人不喜欢宋也川这样的人。 宋也川倒是对这样的事很平静,见面时总会主动问好。 这群人有傲气,却也不愿做尖刻的人,一来二去也会同宋也川点头致意。 后来他们发现,宋也川这个人不光脾气好,办事也十分妥帖周到。偶尔还会替他们做一些晦涩繁复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大家都是拿俸禄做事的人,逐渐对他也少了些敌意。 五月初三,宜阳公主亲自上书,恳请明帝将庄王温襄继嗣于先后。 明帝允其所请,册温襄为太子,并从翰林院中选取三人为太子洗马,谢庸赫然在其列。 温昭明拜见过明帝之后,在东华门处等宋也川下值。 这一日,他来得比平常要更晚一点。 温昭明撩起车帘看去,宋也川背后是一片灿烂如金的残阳,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得让温昭明皱起了眉头。 宋也川走到马车边,霍逐风为他放下车凳,他上车时明显比过去慢了很多。 于是在他刚坐在温昭明对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温昭明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膝间。 宋也川还没来得及制止,温昭明就已经缓缓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膝上满是淤青,显然是在青砖地上长跪过。 宋也川并不习惯于旁人面前袒露体肤,却又不愿意拒绝温昭明,他默默地垂下眼睫不去看她。 温昭明显然是生气了,她抬着头盯着宋也川。 户部没有罚跪的习惯,一来官员最常见的惩罚无非是罚俸,平日里遇不到很多更重的刑罚。二来罚跪这种事,太过于折辱人,大家都是一朝为官的臣子,轻易不会用罚跪来做体罚。 这种体现在皮肉上的责罚,明显带有着君权王权的威慑。 “是温兖?” “昭昭……” “是不是?” 宋也川没说话。 温昭明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膝盖,宋也川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我上的那一篇奏疏。”温昭明仰起脸,“温兖找你麻烦了?” 温昭明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分明很是笃定,她本就是机敏聪慧的人。 宋也川轻轻去拉温昭明的手:“本不是很要紧的事,但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只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第56章 今日宋也川的确遇到了温兖, 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楚王温兖确实是在等他。温兖身边的侍卫三下五除二地摁住他,让他跪在地上。而后温兖眯着眼, 冷冷地对宋也川说:“你不要告诉本王,宜阳今日送上的奏疏,你毫不知情。” 宋也川平淡道:“什么奏疏?”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温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腰上的佩剑,“温襄成了太子, 宜阳这封奏疏宛若及时雨一般,连本王都得拍案叫绝。宋也川, 你到底帮得是谁?是本王,是温襄, 还是温昭明?” “王爷,臣卑微之身,哪里有左右公主的本事。”他面色平静, “若真有,为何不蛊惑公主帮臣加官屡爵。” 温兖嗤笑了一声:“本王也不是头一日见识你巧舌如簧的本事。你说的这些, 本王一个字都不信。你要记好了, 你如今也不过是户部一个小吏, 没资格耍小聪明。江南凌迅严重, 户部正缺人南下赈灾, 你也不要留在京里了,三日后去南方吧。” 他笑容中有几分意味深长:“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去太久,还是会让你回来的。” 马车中点着一盏六角琉璃灯, 华美的灯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她安静而矜贵,像是画上的美人。宋也川忖度着, 并不想将那些晦暗的事情说给温昭明听。 他编了个理由,粉饰掉这些晦暗的琐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而后温声说:“昭昭,我要去南方一趟。” “这也是温兖的意思?” “是。” “长江下游连年凌迅,今年灾情更胜以往。朝廷按例都是要派人去赈灾的。”宋也川垂着眼睫缓缓说,“赈灾的银子要从户部出,所以我是以户部外郎的身份南下的。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灾情稍解之后便能回来。” “你就不怕温兖找个由头,彻底将你留在南方,不许你再回京?”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温昭明,眼底藏笑:“那我可以走殿下的门路么?” 温昭明却板着脸:“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找门路。” 宋也川知道她生气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声音柔柔:“我也舍不得昭昭。” 温昭明将他的手拍开:“我哪有舍不得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官横竖做得也没意思,辞了留在我府上陪我不好吗?我改日去求父皇给你个闲差,不比户部清闲自在多了?”她潋滟的眼睛淡淡地看向宋也川:“还是说,你所谓的喜欢我,都是你的幌子,你图的还是自己的官身?” “昭昭,”宋也川正色,“我喜欢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可你求官既是为我,如今又要与我分别。”她仰着脸,神情中带着几分骄矜,“还说不是骗我。”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温昭明道:“昭昭,你现在喜欢我,觉得我有趣儿。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四体不勤、一无是处,你还喜不喜欢我?等我彻底成了仰赖殿下而活的人,殿下又遇到喜欢的人,会不会把我弃置脑后?”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日两日间想到的,宋也川每说一句,温昭明的气势便更低一分。 “过去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可我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说的这些便不喜欢了?再说,你就能保证始终喜欢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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