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峤终于有所察觉,眉心微蹙,眼睫动了动。就在她快要醒来的前一刻,钟离慕楚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支着额看她。 姜峤睁开眼,正对上钟离慕楚那双含笑的眼眸。 她心口一跳,下意识抬起身想要推开,却不料反而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浅淡的甜香扑面而来,可还未等钟离慕楚细嗅,那香气便又如蝶翼般扑闪着飞开,眼前的女娘也惊慌失措地退开了一段距离。 “……你醒了?” 姜峤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重新看向钟离慕楚,“感觉还好吗?” 钟离慕楚似笑非笑,口吻带着几分轻佻,“阿峤就这么怕我死了?” 姜峤顿了顿,神色冷了下来,“没死就好,我走了。” “姜峤。” 钟离慕楚又沉声叫住了她,这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呢喃,比方才郑重了不少。 姜峤定在原地。 钟离慕楚坐直了身,掀起眼,盯着她的发顶,眸色深深,“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六亲不认的混账?” “不然呢?” 姜峤冷哼了一声。 钟离慕楚眯了眯眸子,“可就是我这样的混账,连六亲都杀了,唯独一次又一次放过你。” “……” 姜峤抿唇。 “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除了糕点那次,我哪次是真的要置你于死地。我狠厉毒辣的那一面,有几次是对着你,又有几次是为了你?” 钟离慕楚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当真细数起来,“围猎那次,你的皇兄要杀你,我便除了他,替你摆平后事;钟离裕想要废了你,重新扶植一个傀儡,我便处心积虑灭了钟离满族;至于姜晚声,她对你出言不逊,我才给了她一个教训……” 姜峤神色起了几分波澜,忍无可忍地,“你竟能将一切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杀大皇兄,是因为你要教我杀人,叫我的手上沾满亲人的血;灭钟离满族,是你自己恨透了钟离裕,恨透了那些自小讥讽你,辱骂你的兄弟姐妹;辱杀姜晚声,是因为她给你下药下蛊,你受够了她的纠缠!这些与我有何关系?!” 钟离慕楚眸光微闪,眉眼间端出的那一幅情深意浓顷刻间烟消云散,又神色淡淡地倚靠回了床头,“你倒是清醒得很。” 姜峤抿唇,移开视线。 “罢了,如今这些事都不重要了。” 钟离慕楚话锋一转,“阿峤,你只要知道,除了油酥饼那次,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害你……所以今日,我让你报复回来。往后,我们都朝前看,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在这里隐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允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护着你和你在乎的这些人,如何?” 语毕,他定定地看向姜峤。 姜峤却低垂着头,僵持在原地,一声不吭,似乎陷入了沉思。 钟离慕楚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直到一滴眼泪突然落在他搭在床沿的手背上,溅起了丁点泪花。 他愣了愣,低头看去,只见姜峤不知何时已经哭成了泪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滑过,沿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钟离慕楚眸色一深,忽地伸手探了过去,抬起姜峤的脸。看清她满脸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钟离慕楚的眉宇间破天荒掠过一丝慌乱,声音略有些不稳,“怎么了?” 姜峤别开脸,似是想要再忍一忍,可眼睛一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转头看向钟离慕楚。 “凭什么,凭什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钟离慕楚,从始至终,你有一刻在乎过我的想法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觉得,只要吃了那口油酥饼,便能一报还一报,将当年的事一笔勾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峤泪眼朦胧地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正在吃食的狸奴,“我是一个人,不是你豢养的狸奴,不是你想给什么,就给什么!你送的生辰礼……我一点都不喜欢!” 这些话,钟离慕楚从未听姜峤说过,更不曾听她这般梨花带雨地哭诉过。 一时间,他心头竟也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越来越收紧。可隐隐约约,又有几分欣喜,欣喜终于能听到姜峤对自己吐露这些话。 他唇角微抿,伸手扶住姜峤的脸颊,指腹动了动,轻轻为她拭去颊边的泪水。有生以来,钟离慕楚的眼神几乎从未像此刻这般温和柔软过,“好,我知道了……给我时间,我会改的。今日这份生辰礼不好,便不作数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再重新送你一次,好不好?” “……” 姜峤哭声渐弱,抽噎着停了下来,却仍是沉默着,不愿开口。 钟离慕楚轻抚着她的脸,声音也如和风细雨般,哄着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峤抬眼看了看他,眼里蕴着湿意,嗓音也有些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钟离慕楚失笑,指腹在她颊边刮了一下,“你只管说,我能分辨出哪句才是真的。” 姜峤垂着眼,静了片刻,才启唇道,“我想要永远留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你可以保护我,但不能逼迫我,不能约束我。” 顿了顿,她又苦涩地扯起唇角,“但是……我也想复位。” 钟离慕楚动作定住。 “越旸和霍奚舟毁了归云坞,杀了我的族人,我要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他们不是生怕我以废帝的身份兴风作浪么,我如今就偏要做给他们看,我要将他们一个个拉下来,踩着他们的尸体重新登上皇位……” 说到最后,姜峤像是自己都觉得可笑,声音越来越低,自嘲地摇了摇头。 钟离慕楚深深地盯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还是更想复位。” 姜峤怔怔地抬眼看向钟离慕楚,“……” 钟离慕楚沉吟片刻,忽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稍显放肆的笑容,“阿峤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 夜色深沉。 姜峤抱着狸奴回到吊脚阁楼,眼眶仍是通红的,一看便是哭了整晚的狼狈模样。她放下狸奴,走到半掩着的窗边。窗外,送她回来的钟离慕楚仍站在阁楼下,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看。 对上姜峤的视线,他才很快收起了面上的思虑,随即露出笑容,转身离开。 姜峤抿了抿唇,一路目送钟离慕楚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彻底看不见了,她才伸手阖上了窗户。 窗户关上的那一刹,姜峤像是骤然脱力了似的,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 心脏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姜峤蹙眉,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到面盆架前,随手扯下旁边的帕子,将它在冰冷的山泉水中完全浸泡打湿,才拎出来拧干。 屋内并未点灯,姜峤就在一片黑暗中,靠坐在床榻边,朝后仰头,将那冰凉的帕子敷在了肿胀干涩的双眼上。 半晌,她扯下那干透了的帕子,脸上已经全然换了一幅表情。眉眼间的湿红褪去,连同那些软弱、迷茫和心软的情绪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寂,漠然而冰冷。 “建邺……” 姜峤扯着唇角笑了一声。 钟离慕楚已经答应带她回建邺,帮她复位,明日便要启程,那她要留给许谦宁的东西,今夜就必须要完成了。 姜峤抬手,随手在榻边碰了一下,床下便弹出一个暗格。她拿出里面的一沓纸,走到书案前,点亮烛灯,将那些随意涂画过的画纸按照顺序排布起来——竟然是几幅阵法图! 只是这些阵法图有些完成了,有些残缺一角,有些才初见雏形。 姜峤坐下,提笔在空白的画纸上写写画画,开始一一补齐这些阵法……
第62章 婚期 烛光映着珠帘, 墙上的烛影不安分地跃动着。 牧合面露诧异,“回建邺?这是……殿下的意思?” 钟离慕楚站在烛灯旁,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签挑着灯芯, 面容也被火光映衬得暖意融融,“她想复位。我的阿峤, 想做第一位女帝呢……” 说着,他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摇头, “人当真是善变又矛盾。从前在建邺时,她心心念念想要逃,如今真的逃了出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反倒因仇怨生出了野心。也罢, 就当是给她一个教训, 希望她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 烛火向上窜了一下,钟离慕楚放下竹签, 不疾不徐地说道,“红尘中本无世外桃源, 唯有掌握权力, 方可自由。” 他转身,恰好看见牧合紧皱着眉, “怎么了?” 牧合回神,连忙敛去了面上的愁容, “属下只是担心……霍奚舟。” 听到霍奚舟三个字,钟离慕楚唇瓣的笑意一僵, 眸光忽然变得森冷。 “郎主若带殿下回京, 势必会对上霍奚舟, 殿下/体内的蛊虫……会不会受到影响?” 牧合思虑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钟离慕楚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眯着眸子扫了牧合一眼。 牧合一惊,连忙跪了下去,不敢再答话。 钟离慕楚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嗓音的温度降至冰点,“你的意思是,我在她心中,远远不及霍奚舟,即便是用了蛊虫,也无济于事。我若想与她在一起,就只能永远躲着霍奚舟,是吗?” “……属下不敢。” “凭什么?” 钟离慕楚蹲下身,揪着牧合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面容阴鸷地盯着他,神色隐隐透着些狰狞和疯癫,“你凭什么觉得她爱霍奚舟,不爱我?” 牧合脸色发白。 “霍奚舟凭什么和我比?这么多年,陪着她、护着她、替她扫清一切障碍的人是我!我耗费了十一年的时间,逼迫她,教导她,才让她变成了我的同类,让她只能与我相依为命……他霍奚舟做过什么?他们才认识了多久,经历过什么?他也配和我争?!” 说到最后,钟离慕楚难得发出了近乎嘶吼的声音。 牧合咬着牙,一声不吭。 钟离慕楚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杀意逐渐散去。他松手,一把将牧合推开,缓缓站起来,背过身。 不知是在对牧合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冷笑,“霍奚舟于她,不过是迫不得已攀上的一根救命稻草而已。从始至终,能左右她爱恨,左右她生死的,一直是我,也唯有我……” 钟离慕楚垂眼,看向书案上端端正正压平的一张画纸,目光触及那上头青面獠牙的怪物时,他眸子里的阴翳又被吹散,仿佛方才一时失控的癫狂不过是错觉。 “你们根本不懂……她对我从来都是有情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那蛊虫,不过是让她慢慢忘记过去,认清自己的心意而已……” 指腹在那画纸上缓慢地摩挲着,钟离慕楚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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