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笙娘才泄了口气,点头。 一行人收起了帐幕,重新整装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酉时到达了洛阳。 残阳如血,伴随着踢踏的马蹄声,车马缓缓驶入洛阳城,地上成群的乌鸦被驱散飞起,却在上空盘旋流连,迟迟不肯离开。 粗劣嘶哑的鸦鸣声连成一片,传入车内,听得姜峤莫名有些心慌。她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街巷空空,几乎看不到行人,店铺也都荒废了,只余一些褪色残破的幌子挂在竿头,被风吹得瑟瑟作响。长街尽头,是一大片焚毁衰败的残墙断垣,墙面上仍带着熏黑暗红的痕迹,看得姜峤触目惊心。 几十年前,洛阳也曾是南靖的都城,直到后来江北沦陷,洛阳倾覆,皇室才带着靖朝的世家大族们迁都建邺。建邺宫城的太极殿内,还悬挂着洛阳都城的画卷。 姜峤对那副画记忆犹新,画中的洛阳八街九陌、富丽繁华,还有壮丽巍峨的宫阙,比建邺还要更加宏伟气派,全然不似眼前这幅生灵涂炭、百废待兴的景象。 姜峤攥着车帘,略微有些发怔, 她虽在龙椅上坐了几年,一直知道洛阳城战乱不断。可战报上寥寥数语,只是简短又冰冷地记录了胜败和伤亡。在那时的她眼里,洛阳太过遥远,一场守城之战甚至不如钟离慕楚的心情来得重要。 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了真实的洛阳城,姜峤才对“战乱不断”这四个字有了实感。若她没记错,霍靳也是在洛阳城病故…… 想到这儿,姜峤朝马车前方看去,望着霍奚舟高坐马上的背影时,心里突然有些发堵。 霍奚舟察觉到什么,忽地转头看过来,姜峤这才恍然回神,松手放下车帘,心事重重地靠回原位。 片刻后,车马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姜峤和笙娘下了马车,钟离慕楚从二人身边经过,轻飘飘地扫了笙娘一眼。笙娘心口一紧,忍不住往姜峤身后缩了缩。 姜峤挡住笙娘,与钟离慕楚对上视线。钟离慕楚想起昨日牧合回禀的消息,嗤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朝客栈内走去。 几人进了客栈,洛阳如今生意惨淡,客栈内也都是空房,彦翎走在前头与掌柜的说了几句,便安排好了屋子。 前庭里,一穿着粗布裙裳、头发乱蓬蓬的女子正跪坐在地,背对着他们擦拭桌椅。那女子的动作幅度极大,且只盯着一处反复擦拭,看着有些不正常,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霍奚舟等人经过时,女子恰好起身要走,一张年纪不大却带着不少青肿的脸便一下映入了众人眼帘。 霍奚舟和姜峤皆是步伐一顿,唯有钟离慕楚视若无睹,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道不确定的唤声自人后传来,“阿满?” 那女子转身的动作倏然僵住,缓缓抬眼朝他们看过来。 霍奚舟侧眸,便见彦翎不可置信地几步走上前,“阿满,是你吗?” 女子的目光从彦翎身上扫过,又看向他身后的霍奚舟、姜峤和钟离慕楚,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和犹疑,随后便翻涌起惊惧,猝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猛地抬手推开彦翎,惶惶不安地缩到了桌下,一边嘴里胡乱叫着什么,一边瑟瑟发抖,瞧着竟像个心智不全的孩童。 彦翎转向霍奚舟,口吻已变得十分笃定,“侯爷,她是阿满啊!是大小姐身边的阿满!” 霍奚舟和霍青萝当年刚入建邺时,霍老侯爷便寻了两个年岁比他们小些的丫鬟仆从,陪他们一起读书玩乐。跟着霍奚舟的是彦翎,跟着霍青萝的则是阿满。 被彦翎这么一提醒,在场几人都变了脸色,再次朝惊惶不安的女子看去。 毕竟是从小跟着霍青萝的丫鬟,霍奚舟对她还算有印象,隐约将她如今的样子与几年前对上了号,眉宇间闪过一丝惊异。 “可当年宫里分明已经传出消息,说阿满撞柱殉主了……”霍奚舟蹙眉,沉声问道,“你会不会认错了?” 被这么一问,原本笃定的彦翎也变得犹疑起来。 与此同时,姜峤的神色却不自觉露出些惊喜。 这女子看上去似乎真是阿满! 当年她放霍青萝死遁出宫,顺带捎上了这个最亲近的婢女,只是她们半路遭到了钟离家的伏击,若阿满没死,那是不是代表霍青萝也有可能还活着? 然而下一瞬,姜峤就想起了自己身边还站着害死霍青萝的罪魁祸首,不由转眼朝钟离慕楚看了过去。 钟离慕楚也正眯着眸子打量状似疯癫的阿满,察觉到姜峤的目光,才慢悠悠收回视线,与她对了一眼,唇角微勾。 姜峤后颈窜起一阵寒意。 客栈掌柜听见阿满的哭喊声,匆匆赶了过来,伸手去拉扯蜷缩在桌椅后的阿满,“让各位见笑了,我家这个疯婆子脑子不好,见到生人就这样……” 说着,他就用力将阿满从桌下拖了出来,阿满挣扎着咬了他一口,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抬手便甩了阿满一巴掌。 阿满被扇得脸重重一偏,脑袋也磕在了桌角,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姜峤脸色一变,刚要上前,就见彦翎已经脸色难看地扣住了掌柜的胳膊,“你再对她动手试试?” 掌柜痛得直叫唤,“这是我花了一吊钱买来的妇人,怎么打不得了?” 霍奚舟冷沉着脸,抬手将一锭银子掷了过去。彦翎会意,一把松开人。瞧见银子,掌柜也顾不上呼痛了,伸手就去拾地上的银子。 彦翎扶起了头晕目眩的阿满,冷声道,“往后她再不是你的人。” 掌柜拿着银子,喜笑颜开,“是是,这婆娘就卖给诸位贵人了。” 二楼客房。 笙娘轻声安抚着阿满,为她梳理乱糟糟的头发。此刻房中只有她们二人,角落里还燃着安神香,阿满的情绪似乎终于平定下来,不吵不闹,只是始终低垂着眼不说话。 推门的声音传来,阿满眼睫微微一颤。笙娘转头,就见姜峤拿着一盒药膏走了进来。 姜峤朝笙娘递了个眼神,笙娘立刻乖乖地放下了手里的梳篦,快步离开房间,还不忘为姜峤关上门。 姜峤拿着药膏走向阿满,低声道,“别害怕,我是来给你上药的……” 她在阿满身边坐下,打开药盒,沾了些药膏往她脸上的青肿处抹去。 姜峤一边涂着药,一边压低声音试探道,“阿满?你可还记得,霍才人?” 阿满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姜峤却还是不死心,“你还记不记得,霍才人当初在宫中遭人陷害,被赐白绫……但却有人将你们暗自送出了宫……” 听到这儿,姜峤便察觉到自己袖口被轻扯了两下,她心念一动,垂眸朝阿满看去。 阿满面上仍是惶恐不安,眼底却恢复了清明,只是盯着姜峤时,眉眼间还残存着一丝惊疑。她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不确定地作了个口型——陛下…… 姜峤抿唇,停顿片刻后,还是颔首,小声道,“是我。” 阿满难以置信地看向姜峤,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身上的裙裳,似是在问她为何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子,还出现在霍奚舟身边。 姜峤摇摇头,“说来话长……你刚刚故作痴傻,可是害怕钟离慕楚杀你灭口?” 阿满点头,神情变得有些着急,用手指沾了茶盅里的水,在桌上写道:「少将军为何会与他走到一起?少将军可有危险?」 “放心,钟离慕楚暂时还动不了他。如今我有更要紧的事要问你。” 姜峤也蘸了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青萝」。 阿满咬了咬唇,写道「奴与女郎一同出宫,半道遭人刺杀。女郎坠崖,生死不明。」 看见那水渍未干的“生死不明”,姜峤眼睛略微亮了亮,抬手在那四个字上画了个圈。 阿满又继续补充着写道,「奴在崖下守了几日,未曾发现女郎的尸身,只无意中看见那些刺客寻了一具无名女尸交差」 既然如此,霍青萝还活着的可能性便更大了…… 姜峤有些激动,握紧了阿满的手,“我去叫霍奚舟过来,你把这些话再完完整整告诉他一遍,可好?” 阿满思忖片刻,终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姜峤猝然起身,刚要往外走,却又听得阿满小声问道,“陛下的身份,少将军知晓吗?” 姜峤动作顿了一下,才嘱咐道,“他不知道,你也不必告诉他。” 阿满心中仍有困惑,却不再多言。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姜峤丢下一句,便快步朝外走去。 脚下一步、两步、三步……刚踏到第七步时,姜峤眼前忽然一黑,霎时间天旋地转,她一下栽倒在了门边,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她望向屋内角落里正燃着的安神香。 “陛下……” 坐在桌边的阿满脸色骤变,起身跑了过来,然而还未跑到姜峤身边,脚下便已迈出第七步。下一刻,她像是复刻了姜峤的动作,也轰然倒地。 客栈前庭,彦翎将一张纸交给霍奚舟,上面尽是从客栈掌柜口中撬出的消息,包括他是何时何地向何人赎买的阿满,还有那卖家曾经透露给他的只言片语。 “阿满是一年前的春日被人从南方拐来了洛阳,卖给那掌柜,这与她宫中殉主的时间也对上了。” 彦翎向霍奚舟汇报道。 霍奚舟看着那张纸上的潦草字迹,眸色沉沉。 “侯爷,阿满既然逃出了宫,那大小姐会不会也……” 彦翎正说着,护卫已经带着大夫走了进来。 “侯爷,大夫到了。” 霍奚舟放下纸,若有所思地起身,“若能治好她的疯病,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彦翎领着大夫匆匆往楼上走,霍奚舟跟在最后。几人刚走到二楼,就见笙娘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人,人不见了!” 霍奚舟脸色一变,立刻加快了步伐,径直越过彦翎走向那间安置阿满的屋子。 房门大开,众人赶到门口时,便见姜峤怔怔地站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们,望着那焚烧安神香的熏炉发呆。而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全然没有了阿满的踪迹。 霍奚舟顿在原地,盯着姜峤的背影,心中沉了沉。 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彦翎便一下冲了进去,“阿满人呢?!” 姜峤如梦初醒似的回神,一转身,便对上了霍奚舟探究的目光。 “我……不知道。” 姜峤低声回答。 彦翎瞪大了眼,看向笙娘。 笙娘吓了一跳,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姜峤。 姜峤闭了闭眼,面露懊丧,“你不必看她,她方才也不在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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