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半雪堂。 姜峤披着昨夜留在屋内的榴红色斗篷,屈膝坐在廊下的台阶上,面前是一排排堆好的雪人。准确的说,也不全是人,还有些是走兽,只不过形态瞧着都差不多。 院中的风雪已经停了,日光也逐渐升温,雪地最上面一层已经隐隐有融化的趋势,泛着湿润的水光。 姜峤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若有所思。 已至晌午,又到了笙娘该来半雪堂的时间,也不知她到底愿不愿意帮自己…… 正想着,不远处便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吱呀一声。 姜峤眯了眯眸子,看着笙娘提着食盒从院外走进来。 不知是雪地难行,还是别的原因,她今日的步伐尤为沉重缓慢,还带着些犹疑不定,全然不似从前见到姜峤时那般自在雀跃。 姜峤静静地看着笙娘走到近前,见她低垂着头,甚至不愿抬眼,心中便已凉了半截。 “放下就走吧。” 姜峤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手中的雪人,却发现雪人也开始融化,沾了她一手冰冷的雪水,冻得她手指僵硬。 笙娘欲言又止地看向姜峤,最终还是将食盒在台阶上放下,甚至都没有再靠近姜峤一步,便转身离开,背影还有些仓皇。 待人出了半雪堂,院门再次阖上,姜峤才伸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她不经意地朝里面扫了一眼,目光却忽然顿住。 食盒边缘的缝隙里,竟赫然夹了一张字条。 姜峤愣了愣,下意识朝院外看了一眼,才伸手将那字条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从字条内容看,是云垂野写的。 他仍是不死心,想要带自己离开南靖去段秦,并告诉她,三日后段秦使臣便要离开段秦,段涉愿意协助他在将军府外接应,只是需得姜峤想办法摆脱看押她的人。 姜峤抿唇,手指在那字条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抬手将它凑到鼻前嗅了嗅。 一股熟悉的莲花香气飘散开来,她眸色渐深。 当真是云垂野送来的字条。 *** 段秦与南靖的盟约一谈便是整整三日,期间不乏争执,但总体来说还算平和。 主要还是因为段涉与霍奚舟都并非城府深沉之人,两人虽立场不同,但心思其实是一样的。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江北的胡人。 百年前,靖朝皇室腐朽,见打不过胡人便一味退让,甚至不惜将都城迁至建邺,致使江北彻底沦陷。留守江北防线的段氏便成了姜氏皇族的弃子,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只能凭借仅剩的那些兵马与南下的胡人抗衡。 好在最后段氏利用地形守住了兖州和豫州这两处最险峻的关要,也彻底扼断了胡人的攻势。 可经此一遭,段氏也对靖朝心寒至极,这才固守着兖州与豫州这两处最险峻的关要,自立为秦,并告诫后世子孙,永不许与靖朝有任何往来。 可时至今日,局势已经大不一样。 靖武帝是南靖为数不多的有雄心壮志的皇帝,利用军功立爵让寒门武将出头,靠着他们去反击胡人,想要夺回失地。只是可惜,靖武帝虽有骨气,却活得不长久。 大业未成,他便命绝太初宫,此后便是他不成器的“儿子”即位,令南靖朝局再次陷入一片混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武帝为南靖留下了霍氏和霍氏的晋陵军。 有晋陵军在,南靖不再像从前那般任人宰割。而有霍奚舟在,靖武帝和霍靳想要夺回江北失地的愿望便得以延续。 在这一点上,段涉与霍奚舟不谋而合。 段秦这些年式微,虽然地势易守难攻,但毕竟是穷山恶水、贫瘠之地。前有胡人,后有南靖,段涉为保全两州百姓,必须择一妥协,所以他毫不犹豫选择有霍奚舟的南靖。 “侯爷,咱们答应给段秦的,是不是太多了?” 目送段涉等人从将军府离开,楚邕面露担忧,压低声音问道。 霍奚舟收回视线,淡淡道,“这本就是姜氏欠他们的。” 楚邕若有所思,“也对,末将只是担心,建邺那边会不会有异议……” “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插手。” 霍奚舟冷冷丢下一句,转身离开。 *** 暮色四合,光线昏昏。 半雪堂内的烛火已经亮起,可窗户和门却都敞开着,不断有冷风呼啸而入,在空无一人的屋内席卷了一圈又悻悻离去。 自从霍奚舟大发慈悲,将姜峤的活动范围扩大到整个院子后,她便很少再待在屋子里了。 此刻,她正沿着半雪堂的院墙散着步,满脸的心事重重。 三日之期已到,若没有变数,明日便是云垂野回段秦的日子,也是他许诺要在将军府外接应她的日子。 姜峤抬手抚着院墙,指尖一路从墙边轻轻划过,发出几不可闻的刮擦声。 如今这半雪堂,也不是仅有四人把守了,若她这几日估摸的没错,这院墙四周明里暗里的守卫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十数人。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守卫的唤声—— “侯爷。” 下一刻,院门被推开,霍奚舟从外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见了站在院墙下的姜峤,于是便调转方向朝她走来。 姜峤立在原地,看着霍奚舟走到近前,微微垂了眼,身子有些发僵。 “云垂野明日便会随段涉离开江州。” 霍奚舟沉缓冷冽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姜峤眼睫颤了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嗯。” 霍奚舟盯着她,“这般效忠你的人就要走了,你却只有一个嗯字。” “我还能作何反应?”姜峤抬眸看向霍奚舟,“你不必特意来试探我。这院墙外层层把守,都是你的亲卫,连云垂野都进不来,我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又怎么出得去。” 正说着,她忽然呛进一阵冷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倒是正合了她方才的自嘲——纤弱可怜的女流之辈。 可霍奚舟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他冷嗤了一声,重复道,“手无缚鸡之力?” 姜峤就猜到他会嘲讽自己这句话,一开始并不十分在意,直到听见霍奚舟说道—— “没有哪个手无缚鸡的女流之辈,仅凭一块碎瓷片和一条腰带,就能将地牢里身高八尺的死囚残杀。” 姜峤一震,眼前倏然闪过几幕零碎的画面,四溅的血液、刺鼻的腥味、满手的湿濡感还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庞…… 她眸光颤了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如此狠厉的手段,纵使是我的亲卫,若一不留神恐怕也难以招架。” 霍奚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目光触及姜峤的神色,才堪堪顿住,嗓音也沉了下去,“姜峤?” 姜峤被他这一声唤了回来,眼底的混沌之色迅速消散,然而脸色仍然是煞白的,她恨恨地瞪向霍奚舟,脱口而出道,“残杀?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你可知他……” 话说到一半,姜峤却戛然而止。 如今她与霍奚舟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换取他的丝毫怜惜吗? 姜峤眉眼间掠过一丝疲惫,迅速膨胀起来的委屈和愤怒像是突然被针尖刺穿,一下泄了气力。 她移开视线,低声说了一句“算了”,刚想转身离开,手腕却被猛地攥住,用力拽了回去。 “你要说什么?” 霍奚舟眉心紧拧。 “不重要了……” 姜峤挣扎了两下,却没能从霍奚舟手下挣脱。 霍奚舟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他对你做了什么?” 天光自云后黯了下去,两人站在树影重重的院墙下,光线愈发昏昧不清,也难以分辨彼此的神色。 姜峤抿唇,静了半晌才开口答道,“你说我手段狠厉,嫌我心机恶毒,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不用手段,不使心机,面对一个身高八尺、奸杀了数名女子的死囚,我拿什么自保?我与他本就实力悬殊,难道要赤手空拳打一场才叫光明磊落吗?这与叫我直接去送死有何区别?” 顿了顿,她的嗓音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凭何你上阵杀敌是英勇,我杀一个要害自己的人就是残忍?” 奸杀数名女子的死囚…… 霍奚舟眸色微顿,绷紧了下颚。彦翎分明告诉他,那只是个盗贼。可这一次,他很快便分辨出是谁在说谎,于是面上凝结的冰霜愈发森寒。 见他不吭声,姜峤难得多说了几句,“你可知道,建邺城也是如此,皇子与皇子,皇子与公主,姓姜还是姓钟离,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有人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拿着最锋利的兵刃,有人却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可这样战力悬殊的人偏偏还要在同一个斗兽场互相厮杀。” 她抬眸,对上霍奚舟的视线,“霍奚舟,若你是后者,难道要听天由命,任凭旁人将你踩死吗?” 院墙外的灯火恰好在此刻亮起,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痛苦与不忿,清清楚楚落进霍奚舟的眼里,令他霎时间心潮翻涌,望向姜峤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莫测。 半晌,霍奚舟才启唇道,“姜峤,莫要将什么都推给境遇,好似你是这世上最无辜的人,一切都没有选择,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纵使建邺再怎么藏污纳垢,我却也见过单纯良善之人……” “姜晚声么?” 姜峤莫名被他的话刺痛,忍不住讽刺地笑了一声,“我这位皇姐是否良善暂且不论,但她确实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 “所以,她死了。” 霍奚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几乎不敢相信姜峤说了什么,眼神骤然变得凌厉骇人,震怒地喝斥道,“姜峤!” 手腕上传来近乎要被折断的痛感,姜峤唇畔的笑却没有变化,她那么怕痛的一个人,此刻竟却觉得不过如此。 “你怎么还敢提她?” 霍奚舟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心中又腾起了一把烈火,烧得他神志昏聩。他扣着姜峤的手腕,又将人拉得更近了些,恨不得让那把无形的火也烧到她身上,“姜峤,你怎么敢?!” 姜峤被迫往前踉跄了两步,额头触到了霍奚舟坚硬的胸膛上。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微微一颤,往后缩了缩。可隔着冰冷的布料和紧实的肌肉,她仍然感受到了霍奚舟那颗愤怒而战栗的心脏。 若换做寻常,姜峤或许就识趣地闭嘴了。可每每提到姜晚声,她就像是忘了什么叫点到为止,不依不饶地仰头道。 “霍奚舟,若姜晚声当初多些心机便可活命,你是希望她变成一具单纯良善的尸体,还是卑劣恶毒却活生生的我?” 清冷微哑的嗓音,本应如高山白雪,此刻却锋利地说着诛心之言。 霍奚舟死死盯着姜峤,眼里阴云密布,隐有雷霆闪烁,却不知是恼火,还是憎恨,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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