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绞着帕子,安慰自己道:“在一起就好,在一起就好。” 有萧阁老在,就有人出头主事,纵是周英毅要翻脸,也是萧阁老出来顶着。 兹事体大,苏南枝叫琼玖亲自走一趟,把苏老爷叫了回来,家里闭门谢客,喜庆的灯笼红绸也悄悄收起,只留了门口的两顶大红灯笼,待登天阁的钟响,就能摘下来挂白。 一夜无事,苏南枝在上房等的心力憔悴,合衣歪在罗汉床上睡了一会儿,外头有脚步声起,她便猛地惊醒,鞋子也顾不得穿,赤脚便跑了出来:“是姑爷回来了么?” 琼玖摇头,举着手上拿到的消息示意:“姑爷还没回来呢,是跟去的小子送回来的消息,把纸塞我手里,就火燎衣裳似的跑了。” 苏南枝展开纸看,是中兴所才有的洒金描框纸,上面只龙飞凤舞写了两个字儿——平安。 苏南枝将信按在心口,长出一口大气,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没等她再问,就听见登天阁沉闷的钟声响起,如巨石如水,推开层层叠叠的波浪。 钟声响了二十七响,三九为尊,后梁有史以来在位最久的皇帝陛下,驾崩了—— 紧接着,整个云中府便笼上了愁云。 哭声、哀怨声、叹气声,自各家各户传来,真也好,假也罢,总有些眼泪是真情实意落下来的。 景文帝在位五十余年,有些人一出生,就知道他是庇护万民的圣人,有些人自记事起就见过天颜,年年拜过了佛祖菩萨便是到宫门口去拜天子。 景文帝纵然不算是个好皇帝,他平庸无为,压不住南边攘陈的骚动,也压不住南院王这个异族贼子的野心,可他如今没了,过往种种,皆不再追究。 死了的皇帝终是个好皇帝。 五军提督衙门的差官佩刀寻街,内阁几位阁老亲自护着年幼的太子殿下从中兴所出来,过天街,拿着已逝先皇留下的圣旨,磕头哭出第一声悲怆。 南院王看着年幼无知的小太子,笑着随群臣一起跪下,一声‘吾皇万万岁’,后梁江山便迎来了新主子,内阁为新帝立年号为‘景和’。 ‘和’,和而无争,无站则民安。 兵部那群好战的老将们盼星盼月亮的盼着只会对大陈委曲求全的南院王能够下去,好容易盼来了清流有出头之日,结果……清流那些只会咬文嚼字的文官们,比周英毅还更像个怂包蛋呢! 而周英毅却在老皇帝殡天以后躲在家里清闲起来。 周子豪日日看着父亲养花、喂鱼,心里一百个焦急:“儿子的调令就在明天了,兵部又催的急,明儿拿到调令,儿子就得往南边去了,父亲您这个样子,儿子有些不放心……” 他好容易才弄到了兵部的文书,要在攘陈战场上建功立业了,老皇帝早不死万不死,偏偏这个时候瞪了腿儿,老爷子失了势,他也少了乘风而起的机会。 “你自管去奔你的前程,不用管我。”周英毅捏着棉布,一点点将对儿兰心儿里的尘土擦拭干净,头也不抬地道,“你长大了,知道自己给自己奔前程了,这是好事儿,也省的我这做爹的替你担心。”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周子豪跪地做小,“先前儿子同您说过的,是兵部柳老将军他……” 周英毅摆手,示意他不必解释:“咱们是亲父子,你有好前程,我这个当爹的心里只有高兴,哪里能责怪你呢。” 周英毅将那两片仅有的叶子擦了又擦,眼睛里始终带着笑意:“你到了木安童手底下,可要尽心行事,木家父子俩还是你爹我带出来的兵呢,便是你能力差一些,看在你爹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你熬上两三年,再回来的时候,咱们南院王府还是从前那个南院王府。” 周子豪也跟着笑了:“儿子明白了,儿子定不负爹爹您的期望。”他就知道,老头子肯定还留有后手,总不能因为一个小太子上位,分光了大半辈子的南院王府就落在人家后头了。 周英毅笑着勾了勾嘴角,乜眼看他,轻啧一声道:“走之前也记得给你娘磕个头,战场上刀枪无眼,叫你娘保佑着你,平安回来,好接手你爹我这一摊子差事。” “儿子不敢。”周子豪笑着磕头,嘴上说着不敢,可脸上的笑意却掩不住。 “去吧去吧,聒聒噪噪的,搅扰我种花的雅兴。”周英毅似笑非笑地赶他出去,周子豪又磕了个头,才顺声退下。 人走远,金玥奴从后面偏室里走出来,坐在周英毅身后,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我就说了吧,您又不信,您这宝贝儿子早就把心养野了,他在南边呆了那么多年,磕头拜的是大陈皇帝,出门受的是百官朝贺,他尝过手握实权的滋味儿,因着您才丢了那令人艳羡的身份,换做谁心里会没有点子怨气。” 金玥奴顺势挪到了他的怀里,一双狐媚子的眼睛圆溜溜睁的大大的:“他今儿个能为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投靠了人家,明儿个就能为了别的,再人家跟前凑。” 周英毅把侍弄花草的小桌推开,稳稳将她抱在怀里,笑着道:“他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丢开了他,难不成你要指望我那宝贝干女儿么?” 曾几何时,他或许还真想过让苏南枝来承了他这一片家业,苏南枝是寿安的女儿,即便是没有他的血脉,他也认了,可苏宗高那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越来越把苏南枝往坏了教,尖酸刻薄,强势霸道,这样一个小丫头,叫他如何安心把南院王府交给她? “爷您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么?”金玥奴咬着嘴,笑着问,“当初奴跟您回来的时候,您可是应过奴的,您会待娇娇视如己出,奴的女儿就是您的女儿。” 当年她抛家舍业狠心北上之时,曾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万没想到,如今那条后路竟成了她最大的依仗。 “你是说常家那小丫头?”周英毅笑道。 娇娇是常娆的乳名,金玥奴要跟他走的时候,那小丫头还哭着偷偷躲门后面看,一头柔软的小黄毛,怯怯的眼神儿叫人心疼。 “什么小丫头?那不是爷您的女儿么?” “是是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就是爷的闺女。”南院王笑着亲亲她的小脸儿,捏着她面腮细皮嫩肉的一抹皮肉,默不作声的在心里忖度。 金玥奴盯着他,察言观色,适时地道:“等回头寻个机会,您教她来咱们这儿瞧瞧,娇娇是个心肠柔软的孩子,小时候我一皱眉头,她就心疼的掉眼泪,她又最孝顺,爷您认了她,日后还怕没有安心的时候?” 金玥奴吃准了周英毅现下急盼着找个能承家业的孩子,她虽拿不准女儿会不会还跟小时候一样的脾性,却张嘴把话先说满了。 至于自己当年抛夫弃女之事,她眼睛一闭不往那上面想,便就当做不曾发生过。 她是娇娇的亲娘,自古没有父母的不是,她有过错,娇娇也是她的女儿。 周英毅脸上见笑,低头在她鼻尖儿亲了亲:“爷就说嘛,你是爷的小福星,自从爷娶了你过门儿,事事都顺,也事事大顺。” 周英毅眼下只当自己找了个能够继承家业的子嗣,常娆的名字他是听过的,常德利这些年没少争气,兜兜转转也给小丫头攒了不少的家业,听从大陈回来的人说,平江府常家这些年势头正盛,凭着调度周转的本事,做了大陈最大的棉粮商人,就连苏南枝手头上的来货都得指着常家呢。 又闻那父女俩胆小怕事,前段时间还忍气吞声,跟一破落户结了亲家。 忍气吞声……周英毅不禁笑了,那小丫头小时候就胆子小,长大了怎么还是唯唯诺诺的性子。 不过,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胆子小了就不惹事儿,也就更好拿捏了。 他洋洋得意的盘算着该怎么大棒加甜枣的把常德利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哄到自己名下,却丝毫不知道,他记忆力那个胆小怯事的小丫头,正是他抓心挠肺想要挽留的买卖家——海夫人。 常娆那小丫头在外的名声有多胆小怕事,海夫人在火器买卖上的威风就有多震骇人心。 金玥奴吹完了耳边风,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裙,轻抚云鬓,笑着从书房里出来。 跟前的嬷嬷走近耳语一番,金玥奴眼神睥睨,哼了一声,翻眼皮道:“你去把我新打的那对儿清风听荷的镯子装起来,给那丫头送去,就说事情办得不错,我高兴得很。” “是。”那嬷嬷躬身退下。 金玥奴回身朝书房看了看,脸上笑意越发舒展,她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过,荣华富贵是,安稳妥帖亦是。 是夜。 一顶小轿停在了云萝郡主府的西角门儿外。 衣衫富贵的婆子满脸堆笑的随管家进去,绕过曲曲折折的廊子,在后花园凉亭里见到了正抚琴赏美人儿的云萝郡主,婆子笑着上前抚身,道:“我家主子叫我来给您请安。” 云萝郡主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待这婆子倒是和气的很,“起来吧,回去替我也问你主子的好。” “是。”婆子叫人拿礼盒子来,双手捧着奉上,“我家主子说,这是送您的谢礼,东西虽不金贵,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哪里的话。”云萝郡主打开盒子看,同着那婆子的面就把里面的金镯子拿了出来,两只叠着带在手腕上,金子敲着金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悦耳极了,“我与你家主子脾气最投,她给的东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您喜欢就好。”婆子笑着把主子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学出来,“我家主子还说了,您平日里事情繁忙,这个月的十五就不要再过去跑了。” 云萝郡主眉间一顿,淡淡道:“好。” 婆子看她脸上起了反应,才笑着继续道:“不光是下个月,这不又赶上了国丧,我家主子替您说了话,年前这些日子,您都不必过去了。” “好——”云萝郡主嘴角抽着笑意,回答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她那场惊了几年的噩梦,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终于…… 云萝郡主抬头,望了望漫天繁星,弯弯的月牙也变得明亮起来,越看越亮,温暖比过了太阳,洒一束光在她手上,云萝郡主五指握紧,指尖泛起苍白,也不舍得撒手叫那抹光溜走。 那婆子跟着府里的管家出去,月亮还是安安静静在头顶挂着。 月亮底下,云萝郡主忽然就尖叫着哭了起来,哭着又笑,抬手摔了刚才还宝贝的古琴,大声撵众人退下。 她满面泪痕,脸上笑意却比眼泪多。 她躺在月亮底下,石头硌着她娇嫩的皮肉,她却不觉的疼,反倒是像个挣脱枷锁的孩子,无拘无束的在地上打滚儿。用力的大笑,又用力的大喊,似是要讲心口那股憋了几年的闷气一股泻尽。
第45章 V一更 云萝郡主最快乐的时光有两段,一段是祖父还在那会儿,祖父养了一池子的好运红鲤,她笑着拿小网去捞,吓得祖父吹胡子瞪眼的跺脚,然后又笑呵呵抱她在半空中打圈圈,风从耳边吹过,那是生出翅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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