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几句话,在场诸位便隐隐猜出来了,纷纷将目光移至寿安郡主身上。宗亲里唯一一个在念书上头有造诣的也就是她了。 果然,小皇帝下一句便是:“这祭天文表便是朕央着她写的,便由她来念吧。” 并非没有宗亲代圣上宣读祭天文表的先例,寿安郡主又是登记在册的正经皇亲,师承有名,文采是真的,身份也是真的,新帝教她上去,倒也不违祖制。 只是……寿安郡主是陈志高的亲岳母,明明人就在面前站着,陛下却偏要先开口叫了陈志高出来,再由他去请寿安郡主,这哪里是新帝看中寿安郡主的文采啊,分明是新帝器重陈志高,又因着他不是宗亲的身份,变着法子要给他抬体面呢。 有上了年纪的宗亲在心里腹诽,真是生了儿子要随爹,小皇帝年纪虽小,可这拐弯抹角的本事,跟先帝爷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我?”寿安郡主眼神疑惑,从新帝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文表,得到女婿的眼神示意,她才依着礼官的指引,按部就班的念了起来。 上头无非是一些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的吉祥话,说是她亲手所写,那也是由礼部拿来了固定的话术模板,她看过一遍,稍加润色,便呈了上去。 好在后梁皇帝多是长寿,除非是有些年纪的老人儿,还得有个十分的记忆力,才能察觉到这里头的相似。 焚表祭天后,小皇帝带头跪下来磕头,众人紧随其后,也跪下磕头,小皇帝起身,众人再给小皇帝磕头,一场祭祀下来,跪来跪去,小皇帝坐御辇回去之时,已经天色大亮。 今日免了早朝,陈志高早御前伴驾一夜未归,这会儿正要同寿安郡主一同归家,却见小皇帝身边的太监过来请:“陛下说,陈阁老忙了一夜,要留您在宫里用早饭呢。” 同着众人的面,陈志高不好推脱,只得同寿安郡主道别,跟着那太监离去。 云萝郡主挽住姨母的手,笑道:“妈,咱们这位新帝待妹夫倒是依赖的很呢。”新帝年幼,对教自己念书识字的夫子重视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这般连吃饭也不肯放人回家,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寿安郡主也皱起眉头,女婿得陛下恩宠是好事,可这恩宠越了界,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了。 君臣规矩在跟前放着,眼下的亲近,未必日后时时都如这般亲近。 就好比先帝爷与南院王两个,先帝爷才登基那会儿,平心而论,南院王可是掏心掏肺的使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那会儿圣上待南院王也是极好的,同寝而卧,同塌而眠,就差没有称兄道弟的亲近了。 南院王携手下二十万攘陈军,在攘陈边境设下空城计,冒着可能留下万事骂名的风险,率军兵压云中府,朝廷众臣的妻儿老小为质,云中府的万千百姓为质,外有南院王手上寒光森森的杀人刀,内有李太妃拿出来的那道改立储君的圣意。 天下人都知道皇位该是那位皇太女的,可性命道理都在人家手上捏着,平日里那些口口声声忠孝礼仪的大人们,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皇太女说句话的。 只有她的母亲站出来主持了一回公道,结果呢……沘阳公主府死掉的那些个冤魂,怕是在底下碰见了那位皇太女,也要抱头痛哭,喊一句愿望! 士为报国死的英勇,那些一身傲骨的朝臣们,恐是还不如她公主府里的奴才们呢。 寿安郡主眼底闪过讽笑,老皇帝与周英毅两个,是多么登对和睦的君臣啊,一起争权夺位,一起共享繁华,就连老皇帝临死,还不忘叫五军提督衙门的人设了圈套,要取周英毅的狗命,君臣相惜,就是死也不愿一个人独死,感人肺腑!感人肺腑啊! 可惜五军提督的赵大人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办砸了老皇帝的差事,叫周英毅侥幸留下了一条狗命。 寿安郡主眼睛眯起,收起所有的思绪,拍拍云萝郡主的手道:“好孩子,那是男人们的事情,咱们管不着,管不着啊。” 她嘴上说着管不着,可眼神里的轻蔑,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若她真认为这世上只有男人能站在人前说话,自己又岂会为钻研学问周游列国?她若真认为这世上只有男人能站在人前说话,更不会叫自己的宝贝女儿勤勉奋进,站上比男人能站的更高的位置。 许是寿安郡主这些年脾气和善了许多,众人早已忘记她当年轰轰烈烈鸣鼓为母伸冤的壮举,也忘了她是如何凭着一篇檄文鼓动天下念书人同仇敌忾,茶水不进的跪在宫门天街之外只为讨伐南院王一贼。 大家看着面前沉稳和善的郡主娘娘,只记得她是已逝宋大儒的得意门生,是天下做学问最好的女子,是云中首富苏家的夫人,是苏家当家主事女公子的亲娘,她有无数个身份,可唯独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苏红被人给忘记了。 可忘记了,又不是死了。 老虎再安安生生的躺下歇息,利爪还在,尖牙也还在。 * 内殿,陈志高陪着新帝吃过饭,便被萧阁老叫了去。 新帝一夜未眠,这会儿也撑不住,眯着眼睛歪在龙榻上小憩,梦中,有一双温暖的手抚在他的脸上,新帝闻到了熟悉而又舒服的味道,喊了一声“母妃”,睁开眼看,果然是自己的母亲。 “母后!”新帝眼神明亮,两只手抱住母亲的大手,将面腮贴上去蹭蹭了,感受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来自母亲的微暖。 静嫔本家姓段,时至今日,她已经是后梁名正言顺的段太后了,他亲自教先生拟的圣旨,他要把最好的荣耀加在母亲的身上,叫李太妃那个老毒妇再也不能对他的母亲打骂说教。 他是皇帝,他的母亲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铭儿。”段太后怜爱的将儿子抱在怀里,自她的儿子登上龙位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像从前那样抱他,“哀家的好孩子,好孩子啊,咱们娘俩儿熬出来了,终于熬出来了。” 段太后亲吻新帝的额头,就像从前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时那样。 小皇帝贪恋母亲的温暖,才要沉沦,又忽然想起夫子教过他的为君之道,小皇帝笑着将母亲推开:“以后母后就不能再这么抱着朕了,朕是天子,天子要庇护万民,天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礼数。” 段太后抓着两手空荡荡的空气,看着一本正经的儿子,心下有不舍,更多的是欣慰:“好,皇帝说的对,母后以后一定好好守着咱们后梁的规矩,母后不越矩,母后要让我儿做后梁最受人敬仰的皇帝。” 小皇帝认真道:“朕肯定会是我后梁最好的皇帝,先生会陪着朕的。” 段太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先生是谁,笑着点头:“我儿长大了。” 母子两个说了会儿话,小太监来传萧阁老的话,说是有要事禀明陛下,事关军机要务,烦请陛下移步。 说是有必须要请示的要事,可小皇帝哪里能懂得这些啊,不过是内阁的几位大人共同商讨,最后拿出个定论,再请了小皇帝过去,点头首肯罢了。 可单是这份儿尊敬,也是极为重要的,庇护天下的皇帝陛下在政务处理上可以慢慢的学,然而在用人善任上头,先生说了,要从现在就要开始,他要了解每一个身边朝臣的秉性与本事,不必叫他们开口说话,就能看清楚他们心里想的什么,想要瞒的是什么。 段太后珍惜跟儿子少有相见的机会,銮驾相随,一路把他送到了内阁西三所候人的周屋外头。 “微臣见过太后娘娘。”陈志高出来接驾,瞧见太后銮驾,面善俯首作揖。 段太后打量着他,笑着叫起:“卿家平身。” 陈志高道了礼,便转身请小皇帝进去,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他转身回去的时候,段太后高坐于銮驾之上,嘴角挂着笑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脸看,最后落在了他的腰身。 段太后是浣衣局小宫女出身,是受了李太妃的恩惠,才能承宠走到如今的地位上。 她进宫的时候年幼,十岁冒尖儿的小娃娃,哪里知道男人的好,后来长了几岁,也曾动过对食的心思,可没等她上眼物色,便被李太妃看中,细心调训,送到了老皇帝身边。 老皇帝年迈多病,世人只当是天子高高在上,与旁人多有不同,可明晃晃的宫灯在面前照着,她看到的,摸到的,感触到的,也不过是个年岁苍苍的老人,浑浊的老人味儿,便是裹了明黄而又尊贵的绸缎,那也是一股子难闻的老人味儿。 好在自她诞下子嗣,老皇帝便不多宠幸过她。 她守着儿子,一心盼着母子平安,盼着儿子能有朝一日荣登大宝,教她再也不必看别人眼色活命。 好在如今她盼到了,也如愿了。 她的儿子做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而她,也舍去过去那些不堪与屈辱,成了世人叩首参拜,高呼千岁千千岁的太后娘娘。 段太后嘴角笑意越来越大,慢慢收回方才看过世间绝色的眼神,两只手绞着那方明黄的帕子,细细回味着那抹强壮而又精瘦的身量。 不得不承认,皇儿的眼光是真的很好。 随她,跟她是一样的好。 陈阁老才华横溢,能耐过人,是该留在皇儿身边,该一辈子都留在皇儿身边。 段太后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心情愉悦叫起,銮驾小心抬起,慢慢没入曲曲折折的巷道之中,将那抹得意的明黄,也隐入红墙绿瓦的庄重里面。 * 宫里段太后与小皇帝母子两个有陈阁老傍身,事事顺遂,事事满意,可宫外苏家却有人事事不满意。 “他又不回来?”苏南枝听云萝郡主说完宫里的事,笑着撂下水杯,茶也不吃了,皱起眉头埋怨,“他卷铺盖住在宫里得了,明儿去了势,南三所后面墙根儿的太监窝里头给他铺个床,再不用他劳心劳神的跑动了。” “又不是妹夫能做主的事儿,瞧你这脾气,怎么就张嘴拿妹夫出气了呢?”云萝郡主说了句公道话,拍着背劝她消气。 “他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我讨他过门儿,是为了镇宅安家,如今呢?我已经三天没见过他人影了,别说安家了,他怕是浑浑噩噩,连家在哪儿都不认得了。” 苏南枝说的是气话,可这会儿脾气上来了,她也是真的生气。 陈志高伏低做小,在她面前顺毛哄着也叫她习惯了,往常端茶递水,捏腿按肩,连说话都捏着她的脾气,教她顺心顺耳呢。 一时间突然分开这么久,别说是她不习惯了,就连琼玖有时候也要念叨两句,问姑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没良心的小白眼儿狼倒好,家里的人天天记挂着他,光是借着送衣裳的由头,都已经给他暗示了多少回了?没良心的东西,就不知道得空回来吱一声,叫人知道他死没死? “妈您瞧瞧,我是劝不住了,您过来哄吧。”云萝郡主喊寿安郡主妈的时候,每每都是碰上了难题,要拖着长腔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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