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朱常熙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劝告说的也有些动摇,反正离成明帝出关还有四天,就再容他一天,自己再好好想想,应该也无妨。便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念在你我兄弟之情,本宫就卖你这个面子,再容他一日活命,至于其他的,你不必再说,以后也别再来烦我!” 朱常熙听到太子松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皇兄向来人善,定然不会被奸人蒙蔽,滥杀无辜,臣弟先行告退。”
第101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五) 平心而论, 朱翊珩这些年暗中拉拢人才之时,竟从未注意过苏仲芳这个二甲末流的进士,若不是他这次上的这道死谏的折子,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官。柳宜年给苏仲芳的评价是忠直之士,这样的直臣利国利民, 以后若能为己所用, 自当大有裨益。故而他让叶神仙用卦象保下他一条命,可谁知太子竟然这样大胆, 居然要趁机杀人灭口。 一个富贵闲人是不会为了一个直臣出头的, 所以嘉善找到朱翊珩的时候他才让她去找朱常熙, 他跟嘉善说安王背后有贵妃有赵家, 他说话远比自己这个空有虚名的皇叔有用的多。朱翊珩想的是朱常熙所有本事拦住太子,那是最好,若是拦不住也没法子,只能说是太子和钱敏达自己找死。出人意料的是,朱常熙居然真的拦住了太子, 将行刑之日往后推了一天。就在他以为或许太子还没蠢到家时, 柳宜年忽然来了, 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高文远带着清流一大堆人在东宫门口替苏仲芳求情,让太子不要误杀忠良。 朱翊珩先是一惊, 随后忽然冷笑道:“还是赵王狠,这下子太子不杀也得杀了, 他既替自己和清流赚的了贤名, 又可以借太子的手杀了这个随时可能会牵扯到他的定时炸弹。而且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他应该还不知道卦象的事,钱党很快就要如他所愿, 树倒猢狲散了。” 柳宜年摇头道:“太子愚蠢狭隘,赵王阴狠算计太过,大明无论落到谁的手里,对百姓来说都不是好事。只是苦了苏大人一片忠君为国之心,说来惭愧,我与苏大人是同榜,我虽名次好过他,这份赤诚之心却不如他,远甚。” “身处权力漩涡之中,空有赤诚之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谋大事着,未雨绸缪,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哪个不是满腹算计!魏征得遇到唐太宗才能是魏征,若是遇到商纣王,那只能是比干!苏仲芳这个名字,会随着他的一腔热血,死谏之心青史留名,你们都是忠臣贤臣,只是做事方式不同,千秋万代之后,自有后人公论。不过月溪,身为君王,定然更需要你这种贤臣。” 柳宜年敛目沉思片刻,苦笑道:“若可以选,我其实更想做苏大人那种人。” 这日东宫热闹非凡,清流在东宫外跪了半天,钱敏达这带人去了,两方在东宫外各执一词,互不相欠,后来赵王也去了,对太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到最后,太子下令,将清流众人午门外廷杖二十,将苏仲芳明日午时腰斩弃尸于市,任何人再敢劝阻,视作同犯,一同处置。 至此,苏仲芳的命就算彻底救不得了。 夜里,姜川去了刑部大牢,见自己这位学生最后一面。 苏仲芳原本有些虚弱的靠在墙边,看见姜川时,他忽然快步走到门口抓着栏杆,神色痛苦道:“老师,您不该来的!” “为着你这句老师,我也必须来。”姜川愁眉不展道:“仲芳啊,你回京城的时候,我再三劝阻,不要只知一味刚直,遇事三思,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你若是上疏之前知会我一声,我也不至于这么被动毫无准备,你让我如何救你啊!” “若我提前知会老师,必然会牵连老师,这非我所愿。老师不必为我忧心,我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我这也算是死得其所。” 姜川痛心疾首道:“糊涂,白白丢了性命,做无用的牺牲,这是迂腐!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不上疏,钱党也要倒了,何需赔上你的性命?这不值得!” 苏仲芳望着老师,忽然坦然的笑了笑,“老师,值得的。我知道钱党迟早会倒,可是他们每多活一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生民因他们的贪念而死。国库亏空,民不聊生,陛下还要大兴土木,宫里并不缺这一座道观,可普天之下多少人连一个遮风避雨的居所都没有,为着这么一座道观,百姓肩上平白又要添上赋税徭役,那哪里是道观,我只看到了皑皑白骨。君父如此不以民生为念,如此任由奸佞横行,这是亡国之兆,学生实在无法为了自己的性命对这些视若无睹,时不我待,学生等不了!” 苏仲芳字字铿锵说的姜川心中惭愧,他沉默片刻才说道:“仲芳,那你可想过,你活着才能救更多人,若像你一般的忠勇之士都丢了性命,我大明才是真的亡国有日!” “不会的,大明有老师,有柳月溪中兴有望。可老师,我跟您和柳月溪是不同的,你们是宰辅之才,你们的肩上担着大明的未来,就算为了天下苍生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而我不是,我的资质性情本就不适合官场,我所有的也只有这一腔热血,所能用它叫醒君父,能早些将钱党罪行昭告天下,也算是死得其所。我还记得当初在国子监时,老师为我们上的第一堂课讲的就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此生只能做到前两句,剩下的两句只能靠老师和月溪完成了。” 姜川顿时老泪纵横,这个他曾经以为资质平平的学生,却比任何人都勇敢,做到了他们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他只觉得任何赞誉的语言在他面前都显得太过单薄,于是沉默的对苏仲芳郑重的作了一揖,苏仲芳也郑重回了一揖。 “老师,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苏仲芳忽然有些踟蹰,顿了一下才说道:“其实学生也有私心,公主这些年过的很苦,驸马是个好色贪婪的小人,时常打骂侮辱公主。惟愿我死之后,请老师能上疏弹劾驸马,让公主逃离魔爪,重获自由。” 姜川脑海中忽然穿起了许多事,可在这种时候,这些似乎也不重要了。姜川握住他的手,点头道:“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弹劾驸马。” “多谢老师,学生此生无憾了。” 另一边,柳宜年正在刑部值房看卷宗,忽然听见门外有嘈杂的声音。 “公主,您不能进去!” “让开,柳侍郎是本宫的老师,谁敢拦本宫!” 柳宜年起身还未走到门口,嘉善已经推门进来了,她看了看一旁的守卫,柳宜年会意便让他们下去了。 待门关上后,嘉善登时就跪下了,柳宜年连忙扶她起来道:“公主这是做什么,下官如何承受的起?还请公主快些起身!” “柳师傅,求求你,让我见苏大人最后一面吧!不然嘉善就在此处长跪不起。” “公主…”柳宜年看着满脸泪痕的嘉善,终究是不忍拒绝,点头道:“好,您先起来,下官答应您就是。” 柳宜年带嘉善去了刑部大牢,对守卫道:“打开牢门!” 苏仲芳看到柳宜年带着嘉善来了,忽然有些慌神,一时不知该不该参拜,便愣在那里。 柳宜年对守卫道:“你们都下去,有人问责,本官一力承担。”待守卫走后,柳宜年对嘉善道:“公主,臣就在不远处恭候,有任何事叫臣就是。” 嘉善冲他点点头,就快步走了进去。 苏仲芳在她走近之时就跪了下去,“罪臣拜见公主!” 嘉善半跪在地上扶着他哽咽道:“这里没有公主,也没罪臣,只有苏师傅和他的学生嘉善。” 苏仲芳不敢抬头看她,只低头有些歉疚道:“这应该是罪臣此生最后一次拖累公主了的名声了。” 嘉善哭着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太任性,是我害了你,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苏仲芳听到嘉善在哭,他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泪,又觉得太僭越,便缩了回去,温声道:“罪臣不值得公主落泪,驸马作恶多端,纵然罪臣死了,也还会有人继续弹劾他,待他定罪之时,就是公主重获自由之日。还望届时公主勿以罪臣为念,好好生活下去。” 好好活着?她如何能好好活着呢?嘉善不希望他带着痛苦离开这个人世,便没说什么,而是将自己带了十几年的玉佩给他挂在脖子上,柔声道:“这个玉佩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我平素一刻都不曾摘下,今日便送你了,让它永远陪着你,这样百年之后,我还能找得到你。” 苏仲芳握着带着嘉善体温的玉佩,颤声道:“好,等百年之后,罪臣再向公主请罪。” 嘉善擦了擦眼泪,望着他强笑道:“那你总得送点什么作为回礼吧!” “可罪臣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公主的。” “就送我一绺头发吧!” 嘉善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斩下了他一绺头发,复又斩断了自己一绺头发,将二者缠绕到一起,放入怀里。 “苏师傅,如果有来生,你还想遇见我吗?” 苏仲芳听着嘉善的声音,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的重复着:“罪臣…” 嘉善却装作听不到,自顾自说道:“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能生在太平盛世,你还是要读书的,到时候得遇明君,大展宏图,至于我,我想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我希望能早点遇见你,比所有人都要早,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的嫁给你。” “公主…” “你说好不好!” “好。” 嘉善一直含在眼里的泪珠忽然落了下来,她握着苏仲芳的手,期待道:“你能不能叫我一次嘉善?” 苏仲芳低头道:“罪臣不敢直呼公主名讳!” 嘉善却忽然笑了,哽咽道:“老古板!我就知道,你还是这个样子!” 嘉善慢慢起身,不舍的望着他良久,才慢慢离去。 苏仲芳看着嘉善背影越来越远,紧紧攥着她送的玉佩,终于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前,低声叫了一句,“嘉善。” 当然,这两个字嘉善没有听到。 苏仲芳此生克己复礼,只放纵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那日黄昏学堂里的桂花树下,嘉善抱住了他,吻了他的脸颊,他没有推开反而回抱住了她。 第二次是驸马不怀好意的叫他去赴宴,他明知对方是为了羞辱而来,可他还是因为想见公主一面,毫不犹豫的去赴了约。 第三次就是在此时此刻,他明知自己是没有明天的人,还是握着公主的玉佩,叫着她的名讳,贪心的想要有来生。 十月二十九日,苏仲芳在菜市口慨然赴死,死前将自己死谏的奏疏朗声吟诵,上劝君父,下启百姓,行刑时,在场百姓无不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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