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娘冷笑了两声,摇了摇头,蓦然发狠道:“结束?不,这才刚刚开始!不是我把自己困在仇恨里,是他们把我困在这里!不是我要背负这些仇恨,是他们强加给我的!我的人生已经被你们毁掉了,无论我是否离开这里,都不可能好好过了,你明不明白!” 赵康时看着红着眼近乎疯狂的梦娘,缩回了手,落寞的垂下头,站了起来。他以为这张供状可以让她放下仇恨重新开始,现在看起来好像适得其反了。他心里只觉得失望,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梦娘真的有本事能用这纸供状掀起什么风浪,而且他发现在她心里仇恨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重的多,她不知还要把自己困在仇恨里自苦多久。 他颓然的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梦娘清冷的声音,“赵大人,多谢你。” 赵康时侧身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梦娘,只是抬了抬手,并未说话。
第80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八) 沈云舒与柳宜年约定的地点是在城外的一个废弃仓库, 她到那里的时候,那几个参与去年修河的徭役苦力已经在地上跪了一排。柳宜年已经连吓带骗的跟他们问出了实情。去年二月官府和河道衙门征辟他们修河堤的时候,为了能尽快赶出工期, 整个修建工程都是粗制滥造,极尽敷衍之能事, 譬如河堤建造时取土太近, 用得都是混着泥沙的劣土,修筑完成后并未按照规定凿洞验水, 诸如此类。 柳宜年看向沈云舒带来的几个人, 问道:“沈姑娘, 这几位就是修河方面的行家吗?” 几个人连忙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沈云舒冲柳宜年点点头, 随即向他们介绍道:“几位师傅,这位是杭州知府柳大人,奉命彻查这次河道失修一事,请几位前来只为求证,今后也不需要过堂, 几位照实说便是。” 为首的工匠上前一步答道:“回禀府台大人, 沈老板今天带我们几个去了决堤处附近, 捡到了一些被潮水冲上来的河堤残骸, 我们大致看了一下,决口处所用得条石和木桩都是次品, 根本不应该用来修河道,寻常时倒是无妨, 但是一但到了江水涨潮的时候, 这些材料建起来的河堤根本不足以抵挡湍急的水流, 而且我们发现连接条石的铁链居然生了锈,我们怀疑他们可能用的是上一次修河时的废料。” “那几位觉得, 他们这样做,大概整个工程能生省下多少银子?” “至少能省下账面上六成的钱。” 柳宜年眸色一沉,却依旧一脸温和的对几个匠人道:“我知道了,多谢几位直言相告。” 说罢转身将方才工匠说的话默了下来,拿给他们几个确认无误后,让他们签了字后便可以离开了。 柳宜年负手走到几个苦力面前,声音中带了几分威严道:“你们几个是重要的人证,现在外面很多人要杀你们灭口,你们暂且留在这里,本府会着人每日给你们送来饭食,保证你们的安全。本府会派人知会你们家里,就说是官府征辟你们公干,最多一月即可归家。可在此期间你们若敢私离此处,便是参与朝廷官员贪墨的大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几个苦力连忙磕头道:“大老爷饶命,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您千万留住我们的命啊!” 沈云舒和朱翊珩对视一眼,原来看着温润君子的柳宜年办案的时候居然是这样雷厉风行,两人憋着笑跟着柳宜年离开了仓库。 “他们这么偷工减料,就不怕有人举报他们吗?其实哪怕用好一点的材料修河堤,也还是有很大的油水可捞,可他们这样,上面若是追责,命可都没有了,为什么还敢这么做?”沈云舒不解。 朱翊珩抱臂说道:“侥幸吧,贪墨就跟赌博差不多,贪了还想贪,能有十分利谁甘心只拿八分?” “我看了县衙的账册,朝廷拨下的修河公款是二百万两银子,直接拨给浙江巡抚衙门。经手的便是布政使,上一任杭州知府,河道衙门,钱塘县令。按照方才那些工匠说的价格,总共贪下的至少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层层贪剥,不知道分道梁县令那里有多少银子。” 柳宜年说着声音骤然凉了下来,朱翊珩观他神色,心中了然,笑了笑,“你该不会是打算抄他家吧?” 沈云舒一脸诧异道:“柳大人,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他们都处理了吧?这不太可行吧,现在整个浙江除了月溪都是钱党的人,你任期至少还有两年,能全身而退已经十分不易了,若是现在对他们动手,钱尚父子必然会让浙江上下一起对付你,姜阁老素来明哲保身,他会为了你得罪钱家,触怒陛下吗?” “当然不能都处置,也不能不处置,自然也不会是我一个人对抗整个浙江官场。三日后,蒋总督会来杭州,届时我会跟他说清楚这件事,由他领衔,我们联名上书,将贪墨修河公款的一干人等下狱问斩。” 蒋宗林是钱党要员,人尽皆知,柳宜年选蒋宗林做盟友,实在是兵行险着。况且如今钱党权倾朝野,就算杀了他们,继任者必然还是钱党的人,百姓还是受苦,何必冒险呢?这些话沈云舒觉得自己说不合适,便推了推朱翊珩,想让他劝劝柳宜年,谁知朱翊珩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柳宜年侧目看见两人动作,并未说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沈姑娘远道而来,我还未尽地主之谊,左右要回去,不如我们一道去城中逛逛如何?” 沈云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便应下了,几人进了钱塘城里,正走着,忽然看见前面围了一堆人,还有几个官差急匆匆的扒开人群进去,沈云舒有些诧异的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走,去看看。” 几人走过去,才看见并不是什么热闹,而且官府拿着名册收粮食,许多百姓拿着粮食排队上交,一个农户将手里的粮食倒进官府的斛中,一个官差伸手抓了一把米检查成色,扔回去说道:“这米成色不好,只能折七成。” 说罢另一个膘肥体壮的官差冲着装满粮食的斛猛踢一下,几乎撒出了一半的粮食,记录的官员眯着眼,得意的冲着农户喊道:“刘四,你合该交一石粮食,如今只有半石,还不速速把斛再倒满!” 刘四看了一眼手里的米袋子,只剩个底了,无论如何也是装不满的,便哀求道:“老爷们,今年地里的收成实在不好,这已经是全部的粮食了,求几位老爷容我将地上的粮食再装回去一些吧!” “少废话,每户交多少银子,这都是记录在案的,你这刁民还想抵赖不成?赶紧回家取粮食,要么交粮,要么交钱!”那官差说着嘴角一横,威胁道:“要么,进大牢走一趟!” 那农户还要再哀求他们,却被一个官差一脚踹到地上,呵斥道:“老实点!好好想想是交粮食,还是进衙门!”然后冲着那些排队的百姓道:“下一个!” 这便是由来已久的让天下百姓为之苦不堪言的淋尖踢斛,沈云舒看着心里冒火,却无法出头,因为这是大明律赋予他们的权利,大明律里并未写淋尖踢斛的官差要使几成力。可如今县里糟了灾,百姓的日子的日子已经很难了,他们居然还在这个时候横征暴敛,实在是全无人性。 眼见着下一个人的粮食也有一半被踢出去充了公,沈云舒再也忍不住了,对柳宜年道:“柳大人,你帮帮他们吧!” 一直沉默的柳宜年这才走上前去,对行凶的官差呵道:“住手!” 说着将腰牌亮出,几个官差连忙跪了一地道:“小的们不知道府台大人来了!有失远迎,还望府台大人恕罪!” 柳宜年脸色一沉,说道:“如今县里受灾,你们身为官差,应当体恤百姓,谁让你们如此收缴公粮的?还殴打百姓,若不是本府今日路过,还不知你们县衙的人竟是这样做事的!本府已经派人盯着你们了,今日踢斛若是撒出来的超过一成,明日本府就亲自把你们几个送进牢里,明白了吗!” “小的们明白了!”几个官差磕头如捣蒜。 柳宜年瞪了他们一眼便走了,他并未带人来,不过是诓他们的,可他们心中有鬼,自然会当真。至少今日,定然会乖乖照做。 “柳大人,真是心怀子民的好官,杭州有您这样的知府是杭州的福气。”沈云舒由衷的夸赞道。 柳宜年听完却摇了摇头,叹气道:“没有用的,我救的了他们今天,救不了明天,救的了钱塘的一隅百姓片刻,杭州其他的县呢?整个浙江呢?说到底不过是一时一刻,一朝一夕,终究是无济于事。” 沈云舒听着垂下了头,因为柳宜年说的对。他是知府,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各个县的官府如何做事,他只是杭州百姓的一把伞,只能给一部分百姓遮挡片刻风雨。 “你们想不想去府库看看?” 朱翊珩听到柳宜年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忽然笑了,说道:“月溪何必卖关子,你会不知道今日是收官粮的日子吗?想必说要带我们逛逛便是看这个吧!你既想让我们看府库,那我们还能不去吗?烦请柳大人带路吧!” 沈云舒看着二人相视一笑的样子,不由得腹诽这两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怎么感觉两个人已经心照不宣了,合着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了? 又走了一会,几个人便到了县衙府库,柳宜年说是想清点一下,便让差役打开了府库大门,刚走进去,就被浓重的霉味熏的不清。只见里面堆满了受潮的药材,发霉的棉花,和一些腐烂的瓜果蔬菜。 朱翊珩和沈云舒看着眼前的场景,皆是一阵缄默。 柳宜年的声音却是面不改色,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场景,平静道:“不光是这里,台州的府库亦是如此。如今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可国库却依然亏空,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我大明地大物博,为何会这样?直到我看见了台州府库,看到了这样堆积如山荒废的东西,我才明白了,其实并不是大明没有钱,只是那些钱或烂在这里,或烂在层层盘剥的贪官污吏手里。” 柳宜年说着转向沈云舒说道:“沈姑娘,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明知道救不了百姓,还要在铁板一块的浙江凿个口子,因为我需要几个贪官的人头来做我回京城的投名状!” 沈云舒默然,她确实并未想到这样一层,柳宜年继续说道:“其实,老师更希望我能走一条稳妥的路,平级调出浙江,有朝一日能做到封疆大吏,到时候再回京城,进内阁。可我不知道大明还等不等得连那么久!殿下之前也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城,这就是原因。 我若是留在这,做知州也好,做知府也好,哪怕将来做到了巡抚,总督,我最多只能护佑一方百姓,还要在上面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和下面层出不穷的贪官阻挠下左支右绌,勉力为之。大明如今的危局早就不在于几个贪官污吏,甚至也不完全在于钱党,而在于制度,只有从源头解决大弊,才能真正护佑天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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