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先按下这茬不提,随意问了几句她家中情况,又闲聊了些佛法方面的东西,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便过去了。 姜云静的性格陆皇后倒是颇为喜欢,不温不燥,想必她也知道自己身份非同寻常,度却拿捏得刚刚好,既不过分热忱讨好,也没有因为初次见面就拘谨疏离,甚至连她的身份也并未多问一句,倒像是真的萍水相逢小坐闲聊,这让久在宫中的她难得觉得舒适。 其实姜云静倒没想那么多,许是山中氛围使然,又或许是这位夫人态度亲和,她并未觉得拘束和别扭。 这些年,她在江城外出赏游或者做生意,也时常同一些妇人这般闲聊,只是眼前这位显然身份矜贵许多,可在这山寺之中,身份倒显得不重要了。 聊到最后,陆皇后还邀她一同用了顿斋饭,不得不说,那是姜云静吃过的滋味最好的斋饭,食材虽则普通,却意外地令人胃口大开、唇齿难忘。 临走时,陆皇后还送了她几帖佛经,让她得空可以抄写宁心,姜云静自是小心接过,低头时忽然发现其中一帖上有个不起眼的小印,印着两个字“陆婉”。 陆皇后察觉到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将自己旧年藏的一帖佛经也混了进去。 可也只是诧异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到那个不动如风的样子,十分自然地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在闺阁中的名字。” 陆婉,原来这位夫人姓陆。 姜云静略想了想,京中倒是有一户顶顶尊贵的陆家,当今的皇后即出自这个陆家,不过,她倒没有想过眼前这位会是陆皇后,毕竟,陆皇后在宫中深居多年,据说连坤宁殿都不怎么出。 想是陆家别的什么夫人吧,于是浅浅一笑:“说起来我亡夫也姓陆,所以方才才多看了两眼。” 陆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么,那我同你还确实有缘。” 谢忌,字弦惊,陆皇后是知道他从前化名为陆玄京的。 等人走后,陆皇后缓步来到书案边。 芳隐从一叠澄心堂的纸中取出一张,展开铺好,又拿出块上好的松烟墨研磨起来。 陆皇后正要提笔蘸墨,手上忽顿,问:“你瞧着这姜姑娘性子如何?” “回娘娘的话,奴婢觉得姜姑娘看上去温婉柔顺,实则柔中带刚,有些棱角在的。” 陆皇后点点头,思忖片刻,又道:“你去跟忌儿说,人已经见过了,姑娘说,若有来世,宁愿与他不复再见。” 芳隐抬眼睨了睨皇后,“娘娘,真要这样说?” 陆皇后嘴角带笑,一副看戏的神情,冲芳隐使了个眼色:“对,原封不动地转告他。” 芳隐来到谢忌的院中,他正立在院中听属下禀报事务。见芳隐来了,他挥挥手让那人先告退。芳隐这才走上前去,依照娘娘吩咐将姜姑娘所说依言告诉了谢忌。 “她真如此说?” 芳隐点点头,“实乃姜姑娘原话,奴婢不敢妄言。” 谢忌脸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来,眉宇间仿佛瞬间就乌云密布。 来世不复相见? 谢忌在心中琢磨着这句话,片刻,嘴边却又浮起一抹微凉的笑意。 可惜,他谢忌不信鬼神,无论六道,自不求来世,只要今生呢。 于是,目光落在侧边一簇浓香阵阵的山栀子上,伸手弹了弹,语气平静地开口:“她现人在何处?” 芳隐想了想,道:“姜姑娘现下应该在地藏殿。” “地藏殿?”谢忌眉头轻蹙,“在那作甚?” “说是……说是要给将军做场法事,超度亡魂、不堕恶道。” 说完,芳隐垂下头也不敢再看谢忌的表情,立在一旁化作了根木桩。 因着寺中另有要事,这场临时多加的法事只能一切从简。姜云静虽觉略有遗憾,毕竟这是第三年,可事出从急,也只好如此了。 法事毕,为求尽心,她征得寺中主事同意,独自留在殿中继续念经祈福。 一如这三年,念完最后一遍《地藏本愿经》后,姜云静跪坐在蒲团上,玉面轻仰,双手合十。 “愿以我所有功德,悉数回向亡夫,使其得除苦厄,离诸恶道,光明永驻。”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中间紧闭的空门被从外推开。 午后微燥的风猛地灌进来,吹入半截玄色衣角,随后,一只黑绸皂纹靴迈过门槛,踏了进来,大殿里长明的烛火也随之明灭一瞬。 姜云静惊而转头望去,只见门口光亮处赫然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日光太盛,她忍不住用衣袖半掩了视线,眯起眼睛。 走近后,姜云静才看清,那人身着一袭玄色衣袍,腰间束金玉犀鞓带,身姿挺拔,发冠高束,一张脸隐匿在背光的阴影中,只露出个刀削斧刻般的剪影,看不清表情,却无端透出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待到一双寒星般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姜云静觉得四周都寂静了。 周遭万物都模糊起来,她的视野中只剩下立在那的男子。他们目光相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像是凝固了。 片刻,还是对方先笑起来,语带戏谑:“不堕恶道?可惜,我就是恶道本身,怕是不能如姜姑娘所愿。” 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姜云静脸上血色一瞬间悉数褪尽,一颗心却疯狂跳动起来,连带着耳膜都开始鼓鸣。 她错以为自己在这佛殿中生出了幻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人却还是立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等到谢忌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笼罩而来,姜云静忍不住一个瑟缩,跌坐到蒲团上身体朝一旁歪去,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扶住。 近在咫尺的距离,姜云静目光在那张脸上游走。 一样清俊的眉眼,一样高挺的鼻梁,一样带着丝冷意的薄唇,这张脸,这三年她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可随着时间越久,竟越来越模糊,直到此刻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才终于清晰又完整地记起了他的样子。 透过衣服有隐隐的热度传来,姜云静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下意识问出一句:“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谢忌不妨她这样一问,笑出了声,眉眼立刻荡开一片春意。 下一秒,笑意却又敛去,目光犹如潭水深不见底,幽幽道:“夫人忘了?我答应过,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往事骤然回涌,姜云静只觉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随后,心头猛地一跳,姜云静眼角瞬间泛红,隐隐有泪光浮现,微微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敢确定地叫了声:“陆玄京?” 话音一落,泪水已夺眶而出。 谢忌目光沉沉回望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轻轻拭去那微热的眼泪。 “对,泱泱,我回来了。” 耳边轻轻响起一句,似是石子落入湖中,荡起成片涟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三年前明明……”姜云静思绪混乱,皱着眉像是喃喃自语:“是有人救了你?” 谢忌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不是,是我骗了你。” “骗了我?” “我并不叫陆玄京。” 姜云静愣住,似是一时没明白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问出一句:“那你叫什么?” “谢忌。” 这个名字,姜云静自然听过。 毕竟,上京城中人人都在传颂,征北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天才将领,如今大梁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武臣。 数日前的庆功宴,昭帝特进其为上护军,初授骠骑将军,岁禄千旦,另破格赐佩貂蝉冠玉带。 风光之盛,自大梁立朝以来也没有几人能盖过。 故而,故事需从头再讲过。 双亲亡故的陆玄京变作故去承平侯谢廷远的独子谢忌,姜云静自以为的落魄书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的伪装,当日陈氏派去解决她的山匪实则他精心安排的金蝉脱壳之计,而所谓的跌入山崖也只是为了将一切毁尸灭迹,好让他摆脱上京的种种回到西北,最终一战功成。 姜云静以为他死去的三年,其实他活得好好的。 谢忌讲完之后,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姜云静的心一沉再沉,最后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她只觉得浑身泛起一阵蚀骨的寒意,七月的天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她这三年的悔恨、痛苦和思念又是什么呢? 他说他骗了她,如此而已。 过了好久,姜云静才轻轻动了动身体,抬起低垂的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忌,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似的。 “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看着姜云静泛红的眼,谢忌的心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灌进去,泛起丝丝缕缕的疼,说不出话来。 他如何能不知?这三年,她身边从未少过他派去的人。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姜云静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发涩,“这三年,有多少个晚上,我都梦到你一身鲜血倒在我眼前,在梦里,我也救不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说到最后,姜云静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眼眶。 姜云静哭得脱力,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在颤抖。谢忌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凉滑的长发,低下头一点点吻去她眼角的泪。 “对不起,泱泱,都是我的错。” “你知道吗?”姜云静目光发直,像是梦呓,“娘亲没了,弟弟也没了,然后,你也没了,你知道那种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恐惧吗?” 谢忌当然知道,他目睹过爹娘是如何死去的,也知道无人可信是什么滋味,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更名换姓、苟且偷生,不得不忍受明知道她就在那却不能靠近的痛苦。在拿回姓名之前,他不能允许自己的计划有任何偏差,如果有偏差,便是万劫不复。 “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姜云静心头冷下去,一把将他推开,冷笑道:“谢将军这是何意?” 谢忌怔愣在那,手上的动作也跟着顿住。 “方才谢将军说自己错了。”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没错,错的人是我。是我错认也错信了,从头到尾都是我错。谢将军有何错?” 谢忌听到她一口一个“谢将军”,脸色已有几分难看。 “泱泱,我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可我对你是一片真心,这个并未有分毫欺骗。” “真心?”姜云静嘴角笑意未褪,眼神却一寸寸冷下去,“谢将军的真心,我要不起。” 谢忌僵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底。 “你是我的娘子,自然要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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