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失笑,“姑娘年纪还小,切莫道听途说,喝了酒才是不成呢。” 舒芝见乳娘如此笃定,心里稍稍得到安抚,净了手面重新去了婚房。 而这个时候,隔着帘帐,已听得丈夫打起呼噜,舒芝形单影只立在空荡的喜房,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这一夜自是这么交待过去,翌日晨起裴江成倒是醒得早,神采奕奕照顾新婚妻子梳妆,舒芝权当他昨夜真的是醉酒,心底的那点空落终于得到弥补,也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夫妇二人先是去王妃起居的安荣堂敬茶,暖阁内除了王爷与王妃,还有府上的庶子庶女,淮阳王除了王妃外,还有姬妾十来人,孕育庶子女七人,自裴江成与舒筠解除婚约后,王爷便亲近两位侧妃的儿子,这让王妃倍感压力,她如今就盼着舒芝与裴江成顺利圆房,给她整个大胖孙儿,好巩固母子地位。 王爷面色倒是寻常,王妃则紧张地盯着儿子媳妇打量,放眼瞧去,儿子神色无异,仿佛带着新婚的喜悦,儿媳妇面色便有些耐人寻味,没有圆房过后的羞赧,也没有明显的不悦,王妃拿不定主意。 待敬茶结束,也不敢多问,儿子提醒过她不许她管房里事,王妃若多嘴必定招致反感,若直截了当问儿媳妇,担心漏了馅儿,一场敬茶礼好不煎熬。 这边王府礼仪结束,淮阳王起身道,“随本王入宫给太皇太后,太上皇与陛下请安。” 舒芝与裴江成起身跟着王爷夫妇行至门口,外头风大,一家人站在帘内等着下人披氅衣戴羽帽,淮阳王扭头看了舒芝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想起舒筠,神色恍惚,若是那孩子嫁过来多好,可惜木已成舟,视线慢慢聚焦,察觉儿媳妇面带羞涩,淮阳王说服自己摒弃成见,提醒她道, “今日起,你便是皇家的儿媳,成儿是太上皇的长孙,你便是长孙媳,处处得谨言慎行,做弟妹们的榜样,明白吗?” 舒芝眼眶酸动,自定亲,淮阳王几乎没正眼瞧过她,这还是头回郑重与她说话,舒芝心里交织着委屈与欢喜,连忙屈膝,“儿媳谨遵教诲。” 待一家人登车至东华门,舒芝看着满宫红墙绿瓦,庄严气派,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皇家的一员,母亲瞧不起她又如何,姐姐冷漠又能怎么样,王爷说得对,她是皇家的长孙媳,她会受万人瞩目,抬目,前方宫道几乎望不到尽头,仿佛是绵绵无尽的繁华在等着她。 舒芝昂首挺胸迎过去。 太上皇将敬茶的家宴设在仁寿宫,淮阳王带着儿子儿媳进去时,发现除了各府的王爷王孙,国子监祭酒孙老先生与司业舒澜风也在,心里头万分疑惑,王妃带着儿媳给太上皇磕头,也与其余王爷王妃敬礼, 太上皇倒是很给面子,赏赐不菲,又与长子解释道, “太皇太后晨起不适,午后两个孩子去慈宁宫外头磕个头便罢了,至于孙先生与舒先生,嘿嘿,”太上皇笑着道,“昨个儿我库房翻出一幅古画,不知真假,遂请二位入宫品鉴,念着舒先生乃长孙媳的叔伯,干脆留着一道用膳。” 淮阳王与舒澜风交好,自然是乐意的。 敬茶礼结束,女眷退去侧殿摆宴。 正殿只剩下一群大老爷们,淮阳王干脆挨着舒澜风说话,裴江成坐在对面与裴彦生挤在一块。 裴彦生前不久也已大婚,大婚后他整个人气质大变,不爱说话,一贯洁身自好的男子,婚后竟也纳了两名侍妾,这倒是让裴江成刮目相看,拉着堂弟便讨教婚后长短。 这时,门口内侍禀报, “陛下驾到。” 除了太上皇,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裴钺一身玄袍大步迈进,他一眼看到了舒澜风,愣了下,旋即抬手道,“免礼。” 临川王本坐在太上皇身侧,瞧见他来连忙让开一个席位,大家依次往后退,裴钺挨着太上皇坐下,待宫人奉了茶,太上皇便指着舒澜风道, “这位是国子监司业舒先生,你应该见过吧。” 上回在行宫给儒学选拔宗子,当时舒澜风在裴钺面前露过脸,裴钺既然盯上了人家女儿,不可能不在意她的父亲,立即和颜悦色道, “朕见过。” 舒澜风也迅速起身朝皇帝行叩拜大礼,裴钺赶在他下跪前连忙抬手一扶,换作平日皇帝对臣子只需虚扶,但裴钺这回实打实扶了舒澜风一把,他动作太快,又为宽袖给遮掩,除了舒澜风旁人不知。 舒澜风心头无比震惊,近来他深感皇家恩威浩荡,不是提拔他的妻舅,就是遣太医给他妻子治病,舒澜风铭感五内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惑。 就因为舒筠被皇家退了两回婚,故而太上皇与皇帝如此礼遇? 这个念头刚起,视线忽然瞥见了皇帝的腰封。 也不知是舒澜风眼花,还是过于敏锐,他竟然觉得这腰封无比眼熟,圣驾面前岂可失礼,舒澜风一步一步往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在坐下之后,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怎么跟筠儿给他做的那件腰封颜色面料一模一样。 舒澜风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封。 裴钺今日穿得是一件玄色常服,腰封是他额外搭的,这是舒筠新给他做的腰封,近来朝务繁忙,二人见面屈指可数,天冷舒筠担心母亲身子也不敢轻易外出,为解相思,只得私下偷偷给他做,裴钺昨日刚得,今日便迫不及待穿上了。 倒也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心情好。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腰封与舒澜风一模一样,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倒不是吃味,猜到那姑娘要给自己缝制衣裳,定是打着她父亲的旗号,眼下二人撞一块,着实有些尴尬。 人家父亲穿得正大光明,倒是他偷偷摸摸的。 幸在腰封是靛蓝色,若不细细分辨,也无人察觉。 裴钺面色内敛如常。 太上皇便指着裴江成, “还不快给你皇叔磕头行礼。” 裴江成收敛了笑意,正了正衣冠,来到裴钺跟前下跪,头刚磕下去半个,余光忽然看到那抹腰封,裴江成觉得眼熟是因为纹路眼熟,一个人绣花的习惯很难改变,舒筠绣花纹喜欢在尾巴上绕个结,显得俏皮可爱,且舒筠极爱绣兰花,当初舒筠给他纳过鞋面绣过香囊,退婚后虽还了回去,印象还是有的。 大约是碰巧? 裴江成也不敢多想,得了裴钺的赏赐便退了下来,只是也与舒澜风一般,时不时与裴钺腰间睃上一眼,越看越奇怪,心里像搁了块石头。 舒澜风盯着裴钺瞧,裴钺不觉冒犯,但裴江成就不一样了。 他是舒筠前未婚夫。 联想那姑娘软糯好哄的性子,从不吃干醋的帝王,忽然泛起一口酸气,他冰冷的目光落在裴江成身上, “成儿最近所司何务?” 没有考取功名的皇室子弟,会在宗人府领一份闲差,当练手。 裴钺从不搭理这茬,特意问起,准没好事。裴江成后颈一凉,连忙绷直身子规矩坐着。 淮阳王替他接过话,语气微微带着嘲讽与无奈, “他呀,能做什么,整日吃酒好闲,我让他跟着老宁王打下手,记记账目。” 老宁王是太上皇的幼弟,这一届宗人府的大宗令,待今年一过,便将由淮阳王接过这项差事,淮阳王原是打算让儿子多历练历练,往后也是儿子接他的班。 显然,儿子不争气。 裴钺一听这话便知淮阳王的安排。 这样的人怎堪为大宗令。 裴钺语气淡漠道,“游手好闲可当不好宗人府的差,既是要历练,便去督粮,渭北陇西一带的粮食运送,全由成儿督送。” 这话一出,裴江成脸上血色褪尽,乍然一听是提拔看重,实则是吃苦,那渭北苦寒之地,他这一去不是去喝西北风么,况且那活计是吃力不讨好。 太上皇看了一眼裴钺,心中微有不满,他还舍不得长孙吃这个苦。 淮阳王默了默,倒是没反驳,只道,“臣接旨。”然后朝裴江成使眼色,示意他叩谢天恩。 裴江成险些要哭出来,眼巴巴从圈椅里滑下来,苦着脸道,“皇叔,侄儿是哪儿做错了,您要责侄儿?” 裴钺还未搭话,淮阳王怒得低斥,“你个混账,陛下是看重你才让你吃苦,想当初陛下十多岁便去了边关,第一桩差事便是督粮,你何其有幸!” 裴江成不敢说话了,只眼神哀求太上皇,太上皇手都搁在圈椅把手,来回摩挲了几回,瞅着裴钺渐冷的脸色终究忍着没开口。 舒澜风莫名地弯了弯唇,只觉解气。 回到王府,裴江成跟打了霜的茄子,一头蒙在炕床的薄毯里不吭声,舒芝也从王妃那里听到消息,心里埋怨裴钺不是零星半点,好好的新婚,非要把她夫君差去那不毛之地,这么不解风情,合该皇帝娶不到媳妇。 听着意思年后开春就要离开,这越发显得圆房的紧迫性。 得在这段时日怀上才好。 舒芝于是柔情似水地在他身旁安抚,甚至不惜将丫鬟全部差使出去,将软软的身子覆上去勾他,裴江成着实有些念头,铆了一口劲将舒芝打横抱起,气势汹汹往床榻去。 舒芝搂着他脖颈激动地哭出来。 总算是成了。 一刻钟后。 舒芝看着空荡荡的床榻,脸时而绿时而青。 这这这...算什么? 在门口晃悠两下缴械投降? 净房内光顾着擦身子的裴江成也很没面子,他在犹豫是回去哄一哄娇妻,还是寻个地儿破罐破摔躲起来,原想选前者,可是听到帘帐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裴江成合上衣干脆跑了。 裴江成回到自己书房,想起舒筠曾给他做过一个香囊,当初退亲时没寻着,谎称烧了,这会儿忽然想起可能在书房,四处翻箱倒柜,终于在格子里找到那个香囊。 犹豫了一下,他搁在腰间。 与此同时,忙了一日的舒澜风也急忙赶回了府。 今日在仁寿宫见到的一幕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这种巧合也不是没有,毕竟宫里绣娘多,绣艺五花八门,撞上一些花纹设计也无伤大雅,但舒澜风心里头还是不放心。 告诉妻子,担心妻子忧思成疾,权衡一番,舒澜风行至穿堂,脚步忽然折往了舒筠的闺房。 即便是父亲,也不能随意进女儿闺房,舒澜风来到院子门口,便有婆子迎了出来,他背着手立在风口没动, “小姐呢?” 婆子连忙屈膝搭话,脸上还带着忧色,“回老爷的话,姑娘今日出门摘雪,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处肿的厉害,如今涂了活络油在床上躺着呢。” 舒澜风闻言哪还记得什么腰封不腰封,连忙询问女儿伤势,婆子只道无大碍,舒澜风急得在廊庑下来回踱步,这下是越发不好进去,偏生天寒地冻,妻子不能出门探望女儿,只得女儿一人煎熬,舒澜风心疼得跟什么似的,隔着窗牖安抚女儿几句,摇摇头踱步回了杏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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