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依然定在绢帛上,神色毫无起伏,回道,“今晨习武不小心扭了一下胳膊。”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开始下笔。 他完全可以当场承认,并与舒澜风表明娶舒筠之心意,可是一旦承认,无异于告诉舒澜风,他私下与舒筠已暗通款曲,即便这在一个帝王身上并不算什么大事,可他还是不想给这位老丈人留下任何把柄,更不能给他质问舒筠的机会,舒筠面儿薄,定要哭坏身子。 舒澜风听了这话,并未好受半点,裴钺表情越没破绽,他心里越发笃定。 可是笃定之后呢。 无论帝王在不在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女儿非入宫不可。 舒澜风绝不可能将娇滴滴的女儿送入这吃人的皇宫,那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趁着皇帝还没有下旨,想法子应对。 于是,舒澜风关怀一句,将墨研好便退去一旁。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均又默契地没有挑明。 孙祭酒听闻皇帝受了伤,提了个心眼,愣是细细问了缘故,又恳求皇帝爱惜身子,裴钺含笑应付几句。 一封手书写好,递给舒澜风,舒澜风双手捧上,仪态恭敬地挑不出半点毛病。 “臣告退。” 望着舒澜风二人渐退的身影,裴钺心底募的一空,舒澜风的神情没有半分女儿得到皇帝宠爱的欢喜,哪怕一丝丝荣幸也没有,意味着舒澜风不想让舒筠入宫。 裴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较棘手。 舒澜风这一夜并没有回府,他喝了几口苦茶,打起精神留在藏书阁继续查阅文书档案,将所需书目单独摘录出来,回头交给小内使帮他找书,他忙个了个通宵,直到天蒙蒙亮,雪彻底停下来,他方收拾行装离开藏书阁。 出宫时舒家的马车已在西华门外等他,舒澜风心情沉重上了马车,双手交合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一夜未睡,他身子极为疲惫,只是意识却无比清醒。 皇帝刚提拔妻舅入京,彻底改变了三房与苏家的境遇,这不吝于再造之恩,可若这是以女儿幸福乃至性命为代价,舒澜风不答应,他相信若妻舅晓得真相,也定与他一般抉择。 无论如何,赶在皇帝下旨前,他得搏一把。 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当当抵达舒家大门,舒澜风下车时,一股寒风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方发觉,在这样一个阖城封冻的时候,舒家前面的巷子居然被清扫的干干净净,舒家下人是什么秉性舒澜风还算清楚,能一路畅通无阻回府,定是皇帝交待了兵马司,预先给了舒家行了方便。 舒澜风摇着头下了车,先去后院给老太太请了早安,随后回到三房,路过穿堂,他下意识往舒筠院子方向瞥了一眼,问守门的婆子, “姑娘呢?” 婆子回道,“姑娘醒了一会儿,晨起喝了粥又睡下了。” 舒澜风不言,至正院沐浴洗漱回到房内,已是巳时三刻,苏氏早就醒了,靠在床榻给他做袜子,舒澜风担心她累着,劝道, “筠儿给我做了不少,你就别费这个功夫了。” 苏氏含笑,眉梢间依然有年轻时的秀美,“我这不是闲着吗?” 舒澜风想起娇滴滴的女儿,被那天子哄得给他做女红,头皮一阵发麻,他默了默,开口与妻子道, “先前怕你担心,有桩事没告诉你,筠儿这几日没过来并非是着了凉,她实则摔了一跤。” 苏氏闻言手中针尖一刺,戳入指腹,失声道,“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舒澜风见妻子脸色惊慌,连忙宽慰,“没有大事,你别慌,这两日已好了很多,不然我也不敢告诉你。” 苏氏一颗心回落,眼眶渗出湿意,“我就说这孩子平日健健康康,怎么连着几日没来正院,单嬷嬷说是着了凉,我还没当回事,不行,我要去看她。” 舒澜风笑着拦住,“别急,不如这样,我让单嬷嬷带着人将她从角门背过来,年前她就住在正院,我左右忙,回来就在书房歇着,不叨搅了你们娘俩。” 苏氏闻言露出笑意,“也好,那就委屈老爷了。” 她根本不知舒澜风另有打算,舒澜风笑了笑没接话,转背便唤单嬷嬷去将舒筠背过来。 大约是午时初刻,睡得迷迷糊糊的舒筠就被婆子丫鬟给弄来了正院,好几日没见着母亲,舒筠想念之至便趴在苏氏怀里腻歪一会儿,苏氏只顾去查看她的伤势,搂着她心疼地喊心肝。 舒澜风看着女儿出了一会儿神,他昨夜一宿没睡,眼下已撑不住,一面吩咐人早些去摆膳,一面就跟舒筠道, “接下来你便陪着你娘睡,爹爹去书房歇着。” “啊?”舒筠下意识愣了下。 舒澜风眯起眼看着她,换作以往她不知多高兴,如今却是这副反应,可见不乐意了。 “怎么,你不想陪娘?”苏氏率先反应过来,摇了摇舒筠。 “哦,不是,女儿自然想....”舒筠心里头打鼓,勉强露出笑容,怕被苏氏察觉便扑在她怀里,苏氏被她弄得浑身痒痒,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舒澜风起身出去了,迈出门口,见芍药端着绣篓往里去,他忽然叫住她, “慢着。” 芍药连忙打住步子,折回来给舒澜风请安,“老爷,您唤奴婢有事吗?” 舒澜风看了一眼正房,避到廊角下说话,“后院人多,缺你一个不少,今日起你去外院书房管茶水。” 芍药一听便知坏了事,脸色煞白煞白的,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呜咽道, “老爷,奴婢错了,您有什么事罚奴婢几板子,或者扣奴婢月银也成啊,千万别让奴婢离开姑娘。” 舒澜风自然知道舒筠没了芍药不成,他不过是敲打敲打,脸色前所未有冷漠, “你想留在筠儿身边也不是不成,其一,嘴给我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乱说,其二,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芍药有如五雷轰顶,身子往下一沉,磕头在地,“奴婢明白了。” 芍药每日忐忑不安,生怕哪一日东窗事发,如今舒澜风已知晓舒筠与皇帝的事,芍药反而卸下了重担,她含着泪磕了几个响头, “奴婢一切听从老爷安排,只是还请老爷不要怪责姑娘,姑娘也是没法子。” 舒澜风何尝不知女儿是无计可施,那个傻姑娘,定是看在皇帝救了苏氏的份上,决心将自己一生搭进去。 “进去伺候吧,先别声张。”他皱着眉往外院走。 芍药连忙擦了泪,重新抱着篓子进了正房。 舒筠这一日心情谈不上好,她倒也不是非要见裴钺,就是怕他夜里跑空,午膳后,趁着苏氏午歇,舒筠便让芍药想法子递消息出去,芍药面上是应了,私下却不敢行动,舒澜风嘱咐她不管,她便当个睁眼瞎。 舒澜风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他来到后院时瞧见女儿靠在罗汉床上发呆,单嬷嬷端着锦杌坐在她跟前,拿着一瓶活络油药膏,给舒筠推拿。 舒筠神色恹恹的,时不时还皱了皱眉。 舒澜风慢悠悠踱步至她身侧,俯身轻问,“单嬷嬷没有他揉的舒服?” “嗯...”舒筠不假思索点头,旋即猛地反应过来,“不是的,爹爹...” 舒澜风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儿,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没错。 那个深更半夜潜入女儿闺房,替女儿疗伤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舒澜风坐在舒筠对面,扶着额,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堂堂帝王竟来给一个小姑娘揉脚推拿,可真是豁得下脸面。舒澜风不知该叩谢天恩还是勃然生怒。 舒筠见父亲一脸黑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近来一直犹豫寻个什么契机将事情与父亲禀明,每每临到嘴边便有些迟疑,或是没有底气告诉父亲她将入宫与人为妾,又或者想多贪婪一丝家中的温存,到了眼下父亲问出那话,可见是怀疑她私会男人了。 舒筠吸了几口寒气,将泪水拂开,与单嬷嬷道,“嬷嬷,您请避开一回儿,我有话与爹爹说。” 她说未说完,舒澜风抬手阻止她,“不,你什么都不必说,爹爹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舒澜风起身往苏氏的东次间走,路过舒筠身侧,语气放缓,“孩子,不是你的错,一切交给爹爹。” 夜越深,舒筠心里越不安,北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飒飒作响,她怕裴钺不顾风雪奔来寻她,即便是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后宅女子,也晓得年关是朝中最为忙碌的时候,他白日殚精竭虑,夜里还要来吹一遭冷风,舒筠一想,心口坠坠的疼。 苏氏本就敏锐,自然察觉丈夫与女儿今日不对头,她将舒筠搂在怀里,轻轻安抚她的背心,“筠儿,你跟爹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呢?”舒筠红着眼在她怀里抬眸,“爹爹给女儿相中了一个上门女婿,女儿不大看得上。”这是父女俩商量好的说辞, 苏氏笑了,又开始询问那男子是何人,她腔调格外轻柔跟摇篮曲似的,舒筠意识渐渐混沌,迷迷糊糊说着, “他生得十分好....性子沉稳...” 苏氏越听越觉得好笑,揉了揉女儿发梢,“你这莫不是说胡话吧,世上有这样好的男人?” “有的....” “既这么好,你为何不答应?” 舒筠睡过去了。 裴钺的确来了舒家,他在茫茫风雪中立了半宿,明知道舒澜风不会让他见舒筠,他还是来了,他只是想告诉舒筠, 他没有食言。 也不会食言。 * 腊月二十二日清晨,风雪交加,奉天殿的大门被刮的一阵阵响。 顾云生的党羽寻到几处齐铮贪腐的证据,伙同都察院御史,在朝廷参了齐铮一本,其中还牵扯到了前一任左相李辙,朝中炸开了锅,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天下初创时,各部制度不健全,人为操纵的余地大,现在四海安定,吏部考核,户部审批都该有长治久安的章程,根子出了毛病,必须将那根腐烂的筋给拔出来,再将内里的腐肉给踢除,待春花大地,方能成就一片欣欣向荣。 裴钺心如明镜,坐山观虎斗,待闹差不多了,他再来收拾局面。 午后回到御书房,刘奎给他递来一道请觐帖,“陛下,司业舒大人求见太上皇。” 裴钺神色一顿,目光往那觐贴一扫,轻啧一声,“他见太上皇可没好事。” 朝中臣子拜见太上皇,先投觐贴至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呈给太上皇,可事实上,裴钺严格管控臣子走太上皇的门道,故而有帖子刘奎第一时间便送到这里。 裴钺自然有法子拦,可他更想知道舒澜风是什么打算。 “让他去见。” 舒澜风得了司礼监的回复,于半个时辰后赶到太上皇所在的万寿宫。 太上皇早盼着舒澜风将女儿送入皇宫,这会儿正主来了,他摆出扫榻而迎的架势,着宫人将舒澜风迎入暖阁,不待人行礼,就高高兴兴道,“无需多礼,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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