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悠悠地踱回暖炕坐下,这才想起把他晾在这到底不好看相,若是被他那个奴才知道,再嘴漏叫那班言官知道,那就不大好了。 思至此才扶了扶鬓道:“皇上也坐吧,回头臣妾要是被那班言官扣上帽子,参上一本,那臣妾就更加无立锥之地了。” 他几步走过来,隔着炕几,在她右侧落座,急欲解释,“没人敢参你的本,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嘉月揉了揉耳垂,顺着摸到那只耳珰,底下的石榴石轻微晃着,艳得滴血,也映出她充耳不闻的残酷,她朝他飘来一个狐疑的眼神,又似笑非笑地摇到多宝阁上的玉器上了。 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立下的保证,每一个誓言都被他亲手摧毁了,不怪她要露出这么鄙夷的表情,原本就是他在她这里消耗掉她所有的信任。 没见到她时,每一刻都度日如年,可真正见到她时,他竟也是相同的感受,她每一个漠视的眼神,每一句戳心窝子的话,都让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她身侧,接受她的凌迟。 他抿了抿唇,默了半晌才又拐弯抹角道:“听说你肠胃不适,近来还吃得下饭吗?” 嘉月道,“近来胃口倒还尚可,只要皇上别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添堵的话。” 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李浑磨磨蹭蹭拿来了衣服。 燕莫止换完衣也不再停留,转身叮嘱她要多保重身体,便拔腿走了出去。 外头还簌簌下着小雪,李浑给他撑了伞,他踩着雪慢行着,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深吸了口气,刀子一般的冷气钻进了五脏六腑里,比起将才一室如春的室内,却是多了股痛快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继续吐纳了几口气息,这才回了乾礼宫。 翌日是纳征,也就是下聘,嘉月娘家没什么人,仅剩的姑母一家走得也实在太过疏淡,因而一箱箱的聘礼从各个库房精心挑选了最金贵的布匹玉器等物,当然,像传统的梳子、剪刀、尺子、压箱钱等,一概俱全。 箱笼却不是抬往广阳,而是直接挑了送到顺宁宫来。 十几口箱笼,每个都沉重无比,需得两人才抬得动,堆在明间里,几乎没有了落脚的余地。 仲夏春桃清点了一遍,见皇上如此铺张,不禁暗暗结舌。 清点完银子,嘉月却懒得看,让他们担回库房。 她不禁苦笑出声,她刚挣出一个牢笼,没想到,却还是成了另一个人的金丝雀。 她再一次把自己嫁了出去。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聘礼,婚期虽然在即,可流程却一个也没少。 又过了几日,婚服也织好了。 虽然时间短促,可那凤冠霞帔却依旧缝制得很精致,赤色的诃子裙上绣着石榴百子,最外面是绿色的缎面大袖衫,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朱红的翘头履上也是绣着百子千孙的纹样。 她让忍冬翻皇历,这才发现,原来第二天就是婚期。 这么多天了,他居然再也没出现过,不过,一想到明日,她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平日可以避着不见,昏礼显然不能,不仅不能,到了晚上还得洞房。 再说,自大盛以来,帝后成婚,皇帝也破天荒地得以休沐三天,在这三天里,帝后同居坤安宫,直到三天后,才各回各宫。 因为帝后多是政治联姻,婚前两个陌生的人,老祖宗为了两人能迅速地生出感情,也是费劲心机,当然还有一点,便是为了早日诞下皇嗣。 不过,于嘉月而言,皇嗣早在腹中,这三日的相处,便成了煎熬,她已经在认真地琢磨起明日应当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了。 心头抗拒,睡觉也不安稳,到了后半夜睡去,却是醒不来了。 天还没大亮,刘夫人便侯在了顺宁宫外,她是刘太师的夫人,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幸福,品行也无可挑错的“十全妇人”①。 眼看日头都已经升上当空了,那头的新娘子还没醒,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她说也说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仲夏,“敢问姑娘,娘娘准备好了吗?” 仲夏进来复述了刘夫人的话,嘉月这才悠悠转醒。 其实她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却故意延挨到现在在起,从前她恪守规矩,事事想力求做到最好,可今日她却有些倦怠了,她不要做一个完美的“假人”,她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洗漱过后,她又懒洋洋地喝下 一碗甜羹,重新漱了口,这才宣太师夫人进来。 ①为出嫁女子梳头的妇人。
第七十章 仲夏引刘夫人入了内间, 刘夫人先是对着坐在妆奁前那个身着嫁衣的倩影福下身子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是刘太师刘夫人吗?”她并未转过身, 只是对着铜镜问,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是,这才道, “那快起来吧。” 刘夫人道了谢,这才缓步走到他跟前来, “老身是来给娘娘梳头的。” 说着, 半掀眼皮暗自端量起眼前的这个美人来, 只见她长了一张朱唇粉面, 身形看上去削瘦, 可脸颊却是丰盈的, 白皙通透的肤色仿佛泛着一层珍珠光泽, 听说娘娘已二十有四,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顺着往下是蝤蛴般的脖、精致的锁骨, 和胸前雪白玲珑的山峦。 心头不自觉叹了又叹,怪不得先皇痴迷成那样, 新皇一上位也要立她为后,长了副欺霜赛雪的模样,有几个男人为她折腰,倒也算不上稀奇。 “刘夫人?” 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她愣了许久, 忙回过神来道, “老身在。” 嘉月满不在意道, “不是要梳头吗?那便梳吧。” “是,是娘娘天生丽质, 老身一时看迷眼了,还请娘娘恕罪。” 嘉月还没开口,春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夫人何罪之有?您说就娘娘的容貌,走到哪都能让人看迷了眼,难道娘娘要一个个治他们的罪不成?” 忍冬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刘夫人舒了口气,趁机便恭维一番,“没想到老身活了这么久,还能有看姑娘看痴迷了的时候,也就只有娘娘您了!” 嘉月笑而不语。 刘夫人接过忍冬递过来的梳子,抖抖袖子,“老身便开始了。” 一抬手把梳子穿到乌黑的头发之后,缓缓地一梳到底,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 “二梳比翼双飞——” “三梳富富贵贵……” 嘉月的头发虽然浓密,但发质却又十分柔软,就像一匹精美的缎子,在刘夫人手中翻来覆去,转眼之间,便盘成了一个同心髻。 接着又插上各种金笄、华胜、步摇等,因是婚仪,自然比平日里要隆重些,刘夫人恨不得把所有金饰插了上去,最后还是嘉月扶了扶鬓,报怨太沉,这才止住了手。 发髻梳好了,春桃和忍冬也不敢再耽搁,拿出粉扑替她施了脂粉,用螺子黛勾勒出一双远山眉,再揭了玫瑰口脂的盖子,蘸取了一点轻抹在她的唇瓣之上,最后又拿出了极细的狼毫,蘸了一点,在她眉心勾勒出一枚花钿来。 套上最外层的大袖衫,亲迎的队伍便到了,皇室娶亲不像民间,没有敲锣打鼓,皇帝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接人,不过是派了使节来接罢了。 听到门首的太监扯着嗓子道:“亲迎队伍至,请皇后娘娘移驾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扶着嘉月出了顺宁门,却见门首一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子,身姿伟岸,丰神俊朗,不是皇帝又是谁? 再仔细一瞧,他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也不知用了什么东西遮掩了过去,居然一点痕迹也见不着了,他五官长得深邃,鼻梁又格外笔挺,少了这道疤痕,脸上也不似之前的冷硬,大约是人逢喜事,面相柔和了不少,像春风吹皱了的一池碧水。 嘉月以扇遮面,不清楚情况,可感受到春桃忍冬搀扶着她手均是一阵紧缩,便猜测是他亲自来了。 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春桃忍冬会如此激动? 她挑唇一笑,心头却掀不起波澜,就算是他亲迎又如何?顺宁宫和乾礼宫离得也不远,真派了个使臣过来,那才叫人诟病不够真诚呢。 “皇后。” 嘉月垂着眸子见到却扇之下,蓦然出现了一只宽厚的大手,他熟悉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落了他的脸面,她倒也落落大方,便伸过手去,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他大掌几乎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见她裙裾曳在地上,登时提心吊胆,止不住又攥紧了一些,经过门槛下了台阶,声音更是不自觉的提了起来:“当心门槛,慢点……” 嘉月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是怀孕了,又不是残废了,他这个谨小慎微的模样,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她腹中早已怀了他的皇嗣吗? 总之,对一个人记恨起来,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她心头郁结,只能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想忍,可是一想到腹中那个孩子,自己成了弱势的一方,她又忍不了了。 好在天人交战间,队伍已经出了宫门,他将她扶上了凤辇,自己便翻身骑上一匹枣红大马,徐徐地走在前面。 浩浩荡荡的婚队经过的地方,旌旗猎猎,只有部分经过筛选的百姓才被允许在两道旁瞻望皇家婚仪,只见队伍上有持节官、持暗官、尚仪等充当赞导、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其中,虽没锣鼓喧天,可马蹄声整齐有素,却也十分盛大。 最显眼的当然是皇后的嫁妆了,百姓心头都明白,皇后的娘家早已凋零,可睁眼见着,那大大小小的箱笼加起来,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上百来抬吧! 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这才回到坤安宫,行完祭礼后,皇后便被安顿在后殿的寝室里,皇帝则要宴请群臣,落下半晌,却先暗中吩咐了内侍,端了菜肴送进内殿。 按传统的昏礼来说,新娘子是要保持空腹以免御前失仪的,只是嘉月怀了孕,自然不能如此,燕莫止又怕她饿着,竟备下了一桌子的菜肴,并且酒水也细心地让人换成了甜羹。 奴才们见着,暗地里艳羡不已,只夸赞皇帝体恤皇后,却不知背后还有这道隐情。 嘉月倒也没客气,一回到寝殿便拆下死沉死沉的头面,吃饱喝足,又吩咐仲夏把床上的桂圆花生红枣打扫干净了,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副叶子牌来。 主仆二人打了会叶子牌,却不知天色已黑,一轮圆月已悄悄升上了夜空。 燕莫止的筵席散得早,一散席便往后殿赶来,身上沾了酒气,怕又惹她厌烦,先是吩咐备水,盥洗了一遍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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