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莫止拔腿进了顺宁门,李浑忙不迭跟上他的脚步。 他才往里走了两步,骤然感到腿部一阵寒意灌了进来,风一刮过,刺骨的寒一下子钻进了骨缝里。 慢他一步进来的李浑也遭了殃,不过对比起来,还是不及他惨烈。 原来是柴唯刚浇完花,剩下半桶水,直接往门口泼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把他泼成半只落汤鸡。 一见到来人,柴唯吓得魂不附体,抖如糠筛地跪了下来,“不知皇上驾到,奴才死罪!” 燕莫止半边袍子湿透了,湿重的布料裹在腿上,又是大冬天里,这黏腻的感觉更加让人不舒坦了。 他目光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见他双腿打摆打得厉害,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他的蓄积报复了。 “起来吧。”他淡声道。 柴唯赶紧磕头道谢,“奴才多谢皇上。” 他收回目光,举步往殿里走去,一路上春桃、仲夏等人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李浑朝她们比了噤声的手势,她们才无声地朝他福下身。 眼皮耷拉着,自然便见着他袍角湿了,上面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 气氛骤然转冷,三人正心头徘徊着要不要适当关怀一下,可想到娘娘,嘴皮子动了动,竟都没有发出声音。 燕莫止倒也不在乎,只问:“娘娘这程子,可有吃好睡好?” “有……” “没有……” “娘娘不清……” 一开口,三张嘴说出了三个不同的答案,才开了个头,又纷纷闭了嘴。 得,他算是明白了这几个奴才对他意见颇深,奴才都如此,更何况主子了。 不过他知道这几个跟在她身侧十几年了,对她的忠心倒是不能怀疑的,是以他也没有怪罪她们。 “娘娘现在在干什么?” 这回再也不敢撒谎,便道:“回皇上,她在书房临帖。” “朕看看她。”他说着已经迈入殿内,李浑当然也要跟着,却被春桃堵住了去路。 “这位公公,不知您贵姓?” “免贵,咱家姓李。” 春桃笑道,“原来是李公公,奴婢看您袍子也湿了,娘娘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若是沾上寒气,就不好了。” 李浑点头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仲夏接着道,“气候严寒,李公公还是随奴婢到偏殿来吧,奴婢让柴唯来伺候您换下湿衣。” 李浑勾头朝里看了一下,见里头没有动静,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只差举行婚仪的未婚夫妻,跟前杵着个人,反倒不便了。 于是和善一笑道,“有劳姑娘。” 那厢的燕莫止兀自穿过明间,走到书房门首,抬手挑起帘子,许久没来,心头蓦然闪起一丝昏天暗地的恐惧来。 自从他逼迫燕申禅位之后,两个人还没有过独处的机会,如今大势已定,再提及这桩旧事,都是上位者的强词夺理罢了,非但不能令她释怀,反而会更加重两人的芥蒂。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透过帘子的罅隙往里望了过去。 一个娟秀的身影便端正地坐在翘头案前,低头临着帖子,冬日的阳光轻柔地抚在她身上,削弱了她的锋芒,更令她周身都沐浴着一种母爱的光辉。 不过,这大约是他的错觉罢了。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悄然凝着她一动不动。 嘉月抡了抡酸胀的小臂,余光才发现门帘半挑着,便扭头望了过去,却见门帘啪的一声掩了回去,可到底慢了一步,那双黑如寒潭似的眼,还是落入了她的眼。 她心头猛然一缩。 脑里却无端地飘到几年之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的她是燕无畏的宠妃,提了小食上乾礼宫给燕无畏,因为他召见臣子,便只能坐在偏殿等他。 俄而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从殿内出来,她从暗自感慨他身段气质不错,到惊恐于他那道狰狞的疤痕,可最难忘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狭长,眼皮又很深邃,墨色的瞳仁显得有些淡漠,又令人看不穿。 可如今千帆过尽,再见到他这张可憎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既然来了,躲着做什么,莫非敢做却不敢当?”她鼻间轻嗤道。 燕莫止这才硬着头皮打帘进来,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是刚初登大宝的皇帝,反而像只落了汤的丧家之犬。 嘉月不耐烦地牵袖研墨,恨不得把那块墨条当成他来磋磨,一圈圈转得沙沙作响。 他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来吧。” 嘉月倒也不客气,把墨条丢给了他,便重新坐回圈椅里,抱着双臂斥道:“好好磨,磨坏了叫你赔!” “好。”愿意和他说话,便是个好的开端。 他牵袖研起墨来,嘴角甚至几不可查地扬了扬。 嘉月看着他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心头又不称意了,一股郁气在胸口乱窜着,烧得她浑身不舒坦。 “算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哪敢劳烦皇上替我研墨啊……”她又丢下了一句酸不拉几的话,果然,话音甫落,见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嘉月……” 嘉月这才想起,她与他的婚仪,过了今日便只剩下九日了。 难道余生都要这么度过吗?现在屈服,与他扮一堆恩爱的夫妻,是不是会更好过些? 可凭什么要她屈服? 她垂着眸又重新提起笔道,“皇上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说,那我就要练字了,恕不奉陪。” “嘉月,”他踌躇着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平息你的怒火,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眼下赤随岌岌可危,你是个蕙质兰心的人,你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皇上不必解释给我听,我只知道,但凡你有将我放在眼里,不会做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再说—— “你更不必说得你好像无路可选,是你打从心里就不服我掌权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解释下去,很难不说不会吵起来。 燕莫止只能强压下卡在嗓子眼的“辩解”,声音又软和了几分,“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反驳。” “我才懒得骂你,只要你别再惺惺作态,我也不会上赶着找你不痛快。”她说着绕过翘头案,踅到暖炕前落座。 眸光一瞥,这才发现他袍角不知何时,竟湿了一片,暗沉的颜色分外刺眼。 她脑海登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又是什么苦肉计?
第六十九章 燕莫止觉察到她的目光, 脚心有些不自在的绷了起来,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那厢的李浑已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正想一睹传言中那个绝代芳华的娘娘, 便寻了由头让忍冬帮忙引路,无声地入了明间。 当然, 帘子是断不敢随意掀开的,于是踹着两手站在书房门口, 竖起耳朵, 仔细听着, 书房里安静的诡异, 他就知道, 皇上不懂讨女孩子的欢心。 于是清清嗓子, 隔着帘子喊:“皇上……” 有人打破了尴尬, 燕莫止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有事直说。” 正事是没有, 不过他顺口便扯了一个,“外面下雪了, 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要不……您先再待会儿?” 说完,他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来,如此体察君心的奴才,怕是没有几个了吧? 也是鬼使神差间, 燕莫止觉察到他的用意, 又想起他倒是个机灵的, 有他在,说不定还能替他解解围, 于是唤他进来。 “春桃——”嘉悦见状亦是扯起嗓子喊道。 于是就在李浑入内后,慢一步赶过来的春桃也赶紧先进了书房。 两队人正面相对,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左侧是气定神闲喝着她的普洱茶的嘉月,和她身侧那个冷着一张脸的春桃。 右侧是局促地站在地心的燕莫止,和他不明所以的奴才李浑。 李浑自进书房后,便朝上首的明艳的妇人行了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这才偷偷掀起眼皮看她,只见这个年轻妇人长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举手投足,更是有一种超脱凡间俗人的美感。 怪不得皇上要娶她为后,他心头暗叹了一声,只是她蛾眉微蹙,一双波光潋滟的眸里怎么有种不善的情绪,再看他身侧的宫女,也有一种同仇敌忾的错觉。 于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帝后之间,正要从这诡异的相处模式中琢磨出点什么来时,确定耳边,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李浑。” 被叫到名字的他,魂都丢了半边,战战兢兢地垂下不该看的目光,猛然间,他袍角居然还湿着。 屋里通着地龙,一冷一热,上面的水迹已被烘的半干,只是那道暗色依旧有些瞩目,再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这身干爽的衣服,做主子的裹着一袭湿衣,做奴才的反倒换好了衣服,岂不是找死嚒! 他心头一阵懊悔,自己只顾看戏,竟把这茬给忘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又转念一想,皇上在顺宁宫又没有换洗的衣物,更不能委屈他穿着太监的衣服,是以赶紧开口找补道,“奴才在,皇上,您在此先等着吧,奴才马上回乾礼宫给您再取一套干净的袍子来。” 话音甫落,也不等他回应,便撒开腿逃命似的离开了书房。 嘉月向春桃瞥去质疑的眼神,春桃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她心头不禁又暗忖,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一个皇帝,还让奴才弄得如此狼狈? 不过她心肠比铁还硬,不过是被泼了水,又怎能让她为他掀起半点波澜? 不过脸上倒还不能做得太绝,便吩咐春桃:“天寒地冻的,皇上又是金尊玉体,受了寒可怎么得了?快去熬一碗姜茶来吧!” 燕莫止最受不了她状似关怀,实则句句带刺的话,便开口谢绝,“不必劳烦,我自幼长于乡野,皮糙肉厚的,这点倒不妨事。” 嘉月扯起嘴角,慢吞吞地搁下茗碗,扭着腰肢走到他跟前来,“好吧,姜汤不喝便算了,不过这身湿衣服得尽快脱下来,否则黏在身上,寒气入侵,可就不好了。” 说着,她的手已伸到了他的衣带处,“让臣妾侍奉您宽衣吧……” 燕莫止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肩膀一缩,下意识倒退了两步,脊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缓了缓才开口,“用不着劳烦你,我自己来。” 说完,他抬袖扯下衣带,正要褪下外面的直裰时,眸光却瞟向了春桃。 “我不习惯别人看着,你还是让她出去吧。” 嘉月朝春桃使了使眼色,春桃会意,这才打帘出去。 他这才褪下外面的直裰,因为气候寒冷,里面又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贴里,贴里虽也是半湿了,可到底不如外面的直裰严重,便适可而止地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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