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咳,咳咳……” 元成晖努力扯出了一抹笑,“那些副将,劳苦功高,却是谁也不服谁。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战事,还是要有人从中周旋调和。这一点,你比我强……”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倏然松了。 从小到大,元蘅极少听到来自父亲的认可和称赞。这种话乍一听来,她还觉得不适应。 元蘅将方才床榻边那盅没用完的汤端了起来,用汤匙搅了搅,喂至元成晖的唇边。 此时尚未至申时,却因着骤雨,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屋内已经掌了烛,在忽明忽暗的微弱烛光之下,元成晖才看清楚了元蘅如今的模样。 发是乱的,额间的一缕发丝还滴着水,耳边也有一丝脏污的泥渍。如此这般,她竟也没诉苦,没一句抱怨。 她的眉眼没有幼时那般温软了,反而剩下的都是坚毅。 元成晖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从沈如春嫁进来之后,他几乎将所有的照拂都留给了那一对双生的兄妹。对于元蘅,他除了会定时检查课业,几乎再也没有过多的关心。 可就是这样,元蘅却是在他病倒的时候,能够挑起衍州重任的人。 “你若是个男儿就好了。我百年之后,这元家交给阿驰,不放心啊……” 听得元成晖忽然说了这样的话,元蘅喂汤的动作一滞,将汤勺握紧了几分。 她忽然就明白,无论自己做了再多,在父亲心中,都不可能比得上那个饮酒玩乐,在危难时刻躲在房中睡觉的元驰。 来日,元氏的兴衰,还是要交到那个混账手里。 心中才生了一丝的父女之情在此时淡去,她轻笑一声:“男儿又如何,女儿又如何?衍州百姓认谁,那才是谁说了算。” 没待元成晖再开口,元蘅便将汤盅生硬地搁回了案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只道尚有事务未处理,挑帘离开了。 出了门,元蘅在廊下站着,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的小石子看了许久,终于舒出一口气。 她抬脚,将小石子踢进了雨中。 石子飞远,在空明的水泊中溅出一道长长的水花。 傍晚时分,斥候再次回来了。 “回姑娘,探清楚了,调兵而来的正是二殿下本人,援军如今就驻扎在衍江东。” 斥候报完,元蘅彻底怔住。 竟真的是闻澈。
第2章 错认 元蘅本在翻阅将士名录的手顿了片刻,捏着纸角揉捻了一下。 无论如何她也猜不透这二殿下的心思。仅仅依着此事,她总觉得,此人并非传闻中那般幼稚无理,对元氏的痛恨也没那般彻骨。 禀报的斥候刚走,房门便再次被叩响了。 元蘅见着来人,才松了口气,道:“漱玉?营中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漱玉是她的贴身侍女,这些日子跟着她忙前忙后,一时也不曾懈怠,也算是功不可没。 漱玉将自己佩戴的刀搁在刀架上,转身把带来的食盒掀开,推至元蘅的手畔:“退敌了,今日不会有什么大事。姑娘,你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看着食盒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元蘅终于才缓过神来。 退敌了。 闻澈带来的兵马眼下还在衍江东,将叛军堵死在了过来的山道上。任是叛军人数再多,也没有胆量再次渡江。 这将近两月的战事终于暂歇了。 尝了一口漱玉带来的汤,她头也没抬地问:“按理说这位殿下该是恨死我们了。今日他又为何会出兵相助?” 尽管元蘅心中已经有了推测,但还是想问问旁人的看法。这个闻澈就如同罩了一层迷雾般让人瞧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难以猜出用意。 当年的纪央城之乱,元成晖因时势所迫,做了伪证,将罪名都推到了梁氏的头上。梁氏又是二皇子闻澈的母族。如此,元氏便与这位二殿下结了梁子,一时半刻恐怕是消解不掉的。 若是闻澈想击退叛军,有不少法子供他选择。可就这般直接带军前来,于他而言是最不聪明的一种。 更多的是吃力不讨好。 漱玉方才在门外也将这件事听清楚了,笑道:“是啊,若他按兵不动等上几日,衍州城破,他也来得及将叛军截杀在去启都的路上。择储在即,他建了这样大的功劳,定会得陛下另眼看待。” 到了那时元氏不是死于战乱,就是要因战败入启都受审。 如此,才是对闻澈百利无一害的。 元蘅将粥碗往一旁推了推,微掀眼帘:“可是那样会死更多的人。他如今帮衍州解了燃眉之急,我此番宁愿信他。衍州已经岌岌可危,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不是什么都适合拿来算计储君之位的。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了外面的雨势。 冷风顺着窗缝涌入,案上的烛火跟着跳动了起来。骤雨只有那一阵,眼下几乎是已经停了,只有廊檐上还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不肯近衍州一步,说明还是对我父亲当年所为心有芥蒂。” 元蘅将窗子再次合好,转身看向漱玉:“欠人家一个人情,还是要当面谢。” *** 还不到辰时,天光流动之间雾霭沉沉。 大概是昨日下过一场暴雨的缘故,衍江的水又上涨了不少,带着浑浊的江水奔涌流淌而去。 闻澈带来的俞州军马就驻扎在衍江边上,此刻也一派沉寂。只有火头营燃着炊烟,在忙碌将士们的饭食。 帅帐内没有什么动静,守卫之人不敢贸然出声搅扰。 但是外面求见的人他也得罪不起,便只得硬着头皮传话:“殿下?元氏长女求见。” 帐中静了许久,才传出生硬又冰冷的声音,还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等着。” 守卫头一回见他家殿下这般态度,便也知来访这位不受欢迎,只好称是,又一路小跑了回去。之后便颇为为难地对元蘅开了口:“元姑娘,昨日一战,我们殿下辛苦,此时恐还未起身。” 是闻澈不想见她,守卫的话都点到这份上了,再不明白就显得元蘅不知趣。 若非当年元成晖做的那桩错事,他闻澈此时能安逸地留在启都,也不必落得如今的境地。 本就亏欠人家,如今又搭上这一份相助的恩情。他若是有气要撒,元蘅觉得等一等倒也无妨。 元蘅将自己带来的蓑衣往地上铺开来,从容坐下去:“那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她坐定后闭目养神,也没觉得被驳了面子。 日光落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宛如细碎的金粉,将她雪色的肌肤照得更白了几分。分明是一副美人相,可她周身偏就浸染了清冷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那两个守卫见她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都说元氏有女,性子冷且矜傲,可如今瞧着还不怎么好敷衍。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里面那位殿下几次回笼觉也该睡醒了,可就是没有人来通传允她进去一见。 凉风吹透元蘅单薄的素衣,此时她才睁开眼,看着晃眼的日光。她笃定今日闻澈是不会见她了,也不想再等,于是起身准备走。 谁知她刚准备去牵马,便有人叫住她,说殿下有请。 帅帐不算大。 元蘅掀开帐帘进去的时候,却没看见人。 行军打仗时临时支起的帐子都不算太宽敞,议事的位置与寝居之处就只能用帘帐隔开,如此以来,一眼也看不完全。 元蘅伸手碰了案上的那一盏茶,还留有余温,便知闻澈人方才还在,眼下是故意避着不见她的。 不用想也知,闻澈是想晾着她。 她也不恼,只是静坐帐中等他来。 坐了片刻之后,元蘅起身去看那一副高挂起来的地形布防图。布防图磨损泛黄,许多地名已经模糊不清,旁边又有人用笔添补上去。 能看出这幅图已经被人抚摸过许多回了。 她刚想伸手去碰图上的破损,却听得一声轻叹。 帅帐中是有人的? 而且这一声格外耳熟。 元蘅本不愿冒犯往帘后去。但是听得这一声,她还是定了神,伸手将遮挡的帘子掀开一角,看到了帘后之人。 帘后那张供人歇息的床榻看起来不是很稳固。榻上之人此刻正半支着手肘,翻阅着手中的一卷书册。 书卷发黄,页角也翘了边。他修长的指节就按在皱起的书页处,大概是读得认真,他浑然不知身后有人掀开了帐帘。 此人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尾还湿润着,似乎是才沐浴过。水渍顺着发尾坠落,落地时被摔碎了。 只是一个背影,元蘅却有些恍然。 太熟悉了。 世间不会有人比元蘅更熟悉这个背影。她曾经跟在那人身后看了无数遍。 他的肩、发、身形,甚至是他颊侧那颗宛若朱笔点就的小痣,都在元蘅心里记着,分别的这些年月她从未忘记。 当年衍州的春日,他们初遇那日,那人一身玄袍,在石桥之上追上她,语声微促:“姑娘的扇子掉了,可要拿好。” 折扇被交还到她手里,那人墨玉般深邃漂亮的双眸那般认真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那一眼便是经年。 身姿仪度都矜贵的少年,眼尾泛起笑意时如连绵无尽的瑞雪之中忽然寻得一枝白梅。此间浮动的又何止是暗香…… 而面前此人翻着书页的手是近乎苍白的颜色,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微曲着,能让人想起曾经的亲昵。想起这样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处,那人俯身给她轻吻。 曾经的少年郎身着武服纵马而来,轻俯身将她一把抱至马上,任疾风过耳,仿若世间纷扰都在身外,呼吸交缠之间他们只记得彼此。 后来那人未留下只字片语便失踪了。 如同衍州春日的微雨,后来云销雨霁,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一瞬,元蘅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情绪。 是喜悦,亦或愤怒。 说不明白了。 元蘅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哑了:“容与……” 闻澈忽然被人扯住衣袖的时候,手中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愣着抬眼看着元蘅,蹙眉:“你……”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元蘅的身份了。轻抽回自己的衣角,他从容不迫地起身,面上的情绪愈发冷淡,还带了丝被扰了清净而生出的厌恶。 元蘅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看到这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与容与截然不同的面容,也没有那一颗如烙在她心底一般熟悉的痣。 不是容与…… 可他们那么像,除了那副不同的相貌,他们的身姿,就连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是那双眼睛…… 元蘅没说话,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从他陌生的容貌上挪开了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己眼尾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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