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俯身将其中一枝捡了起来, 用手搓着上面的泥渍。 搓不掉,这污泥像是黏在了上面。 无论他怎么尽力都搓不掉。 他正欲伸手去捡另一支, 却见一只穿了锦靴的脚伸了过来, 重重地踩在了花枝上,甚至还挑衅地碾了两圈。 沈钦的唇色发白, 单薄的肩微不可查地抖了。 但他仍保持着读书人的体面:“在下给陆公子让路。” 陆钧安笑得很坏, 眼底的狠没消下去:“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怎么这般低声下气?当初杏榜第二名, 你不还是一副恃才傲物的清高模样么?” 沈钦没答。 “我早就说过了, 你就算高中了也没什么用。文徽院给不了你庇佑, 杜庭誉也给不了。我若让你死, 你就活不了。” 陆钧安这般挑衅的口气, 压根没将沈钦放在眼中。 沈钦轻叹一声:“陆公子何必跟我过不去……” 陆钧安往他跟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仆从忙撑着伞也挪了过来。 “当初我妹妹对你一见倾心, 你是怎么做的?你一个穷书生,竟瞧不上她。你不看看自己这副穷酸模样, 有什么能耐?你知道为什么榜下捉婿, 就独独没有人找上你么?” “因为, 没有人敢得罪我们陆氏。你无法立足朝堂,便是你当年心高气傲的报应。” 他手中的纸伞被陆钧安一巴掌打掉了。 绵密的雨丝很快沾湿了沈钦的衣物, 将他浑身浇得湿透,显得他更加单薄。 沈钦淡笑:“陆姑娘金枝玉叶, 沈某如何能相配。” 陆钧安冷哼一声:“我妹妹你自然是配不上。但是你以为, 你就能配上那位了么?” 他的笑中带了狠绝,似乎是早已能洞察沈钦心中所想, 并借机施力。陆钧安自知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但是诛心之道却是熟稔。 陆钧安没说“那位”是谁。 但是沈钦听明白了。 陆钧安走后,沈钦站在雨中久久未动,直到他手中的花枝忽然被他用力折断了。 *** 在快到晖春楼时,徐舒的快马赶了过来,说是皇帝传召闻澈,要他即刻进宫。 闻澈才下了马车,一步还未来得及踏进去,便不得已听从折返。 他头一回觉得留在启都没什么好的,这位皇帝爹没给他留什么恩义,每回遇上什么苦差事,倒是第一个想起自己这个儿子。 “我须得去了,你自己可以么?” 闻澈有些犹豫地看向也才下了马车,正低着头整理自己皱了的袖口的元蘅。 元蘅抬眸笑了下:“来都来了,怎么说我也得进去看看。又不是稚子,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闻澈点头,只得接过了徐舒递过来的缰绳,朝徐舒交代了句什么,便上马走了。 徐舒听他的吩咐留了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元蘅已经快步往晖春楼中去了,只朗声道:“将军歇着便是,不必同行。” 听了这句话,徐舒方如蒙大赦。 他身为俞州军副将兼凌王贴身侍卫,在官阶上是高过元蘅的。但是徐舒又隐约明白,自家殿下对这位女官不一般的心思。 若让他一直跟着元蘅,他反而不知该如何自处。 “蕙质兰心,好人呐!” 徐舒擦了把额间的汗,悠哉地在晖春楼对面的茶馆落座了。 自从出了徐融之事,晖春楼有几日是没人能进的。是刑部派了人手来看管,在勘验死因结果出来之前没有丝毫懈怠。也正是今日,查明了毒杀之因,他们又没有在晖春楼搜查到什么毒物,才将人撤了。 晖春楼出了事,被官府的人封了不少日子,虽然百姓不知具体情由,但还是避讳了许多。 今日本是吃茶听雨的好时候,楼中却空无一人。 因着是阴雨天,廊庑中又没有点烛,难免更显晦暗。元蘅的手搭在木梯栏上,觉得它因为没有人打理,隐隐间有些泛潮了。 当日宴饮的地方是临着汝河的,宽阔敞亮,透过薄薄的绸面屏风,能看到被烟雨所笼罩的汝河,除了雨落河中的簌簌声,只余下一派静谧。 元蘅没在此处多作停留,便往徐融当日所在的房中去了。 推开房门,里面依旧是当日的原样。桌案上的酒杯是翻倒的,但是里面的酒查出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既然已经明了是毒针所为,元蘅的目光便也没有在酒杯上多作停留。 那日的窗子是开着的,今日已经被合上了。 元蘅忽然快步走了过去,将窗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果不其然,这里已经被人清扫干净了,半片灰都没有残留。 这里本就是无人顾及的角落,平素打扫得再勤快,也不会像如今一般洁净无尘。 有人下手,有人善后。 这些人便在刑部和锦衣卫的人中。 好不讽刺,来查案的人便是做下这桩案子的人。此时她更加笃定自己要找到孟聿的想法。可这人若是不再回启都了呢?从他向皇帝撒下回乡看望母亲的谎时,他还打算再回来么? 元蘅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多宝格,上面放置的玉器晃了两下,她忙伸手去扶,却听见了人的呼吸。 还有旁人在么…… 多宝格旁的木施上,悬着一件暗青色衣袍,几乎将里面都遮了个严实。 元蘅不知道是谁,谨慎起见便悄然握了桌案上的一块砚台。这砚台四四方方,边角处很是尖利,用来防身已经足够了。 元蘅假意推开门走了出去,实则便在门口没有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架木施。 里面那人也谨慎,并未直接出来,而是欲侧身从缝隙中往外看。 元蘅竟从缝隙中瞧见了发钗珠翠。 是女子。 “出来。” 元蘅背靠着木门,神色淡淡地看向她。 里面之人似乎受了惊,犹豫许久,明白自己已经藏不下去了,便走了出来。 看清她的容貌,元蘅怔了一下,紧握着砚台的手还是松了。 “公主?” 是明锦。 明锦的面色已经可以称得上苍白了。若是仔细看,甚至能看出她的指节还因为过度的紧张而轻微地颤抖着。 元蘅见她身上穿得单薄,便将自己肩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给了她,还关切地问:“公主既然在此,为何要避着下官?” 明锦没想到元蘅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为何在此,而是为何会避着她。 她轻舒了一口气,终于似如释重负一般,将元蘅裹在她身上的披风拢紧了,哑声道:“我……” 见她犹疑不肯答,元蘅也不逼问,只道:“受了凉?公主的面色看着不好。正好,徐舒在外面,可以让他带您回宫,我去唤他……” “别!” 明锦抓住了元蘅的手腕. 见没有办法糊弄过去,明锦只得答了:“那日宴饮,本宫在此,当时就在这间房的隔墙。” “然后呢?公主是听到什么动静了么?” 过往明锦听到些关于元蘅的传闻,或好或坏,她终究不了解,也不好下定论。如今几句对谈,她便已经全然明白了为何元蘅能独自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 元蘅太有分寸了,多余的不关己的话,她是一句都不会问。她像是全然不关心那日百官宴饮,明锦身为一个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 或许这种心性可以称为淡漠,但是这种淡漠又能给足明锦喘息的机会。 明锦稍稍放松一些,道:“是。有人跳窗逃了。” “有人跳窗逃,为何门口守着的小厮说房内没有任何动静?” 明锦叹道:“那是他们的人。当日我不好露面,但是现在去问,那个小厮已经死了。用过就扔,好不冷漠绝情。” 明锦显然话中有话。 元蘅颔首,道:“那今日公主来,是想找出些什么证据,揭发他们,对么?” 明锦没答。 “所以公主找出什么了?” 许久,明锦缓慢又疲倦地坐了下来,伸手抚着青色冰纹瓷杯。忽地,她捏紧了杯盏,像是在自然自语:“这些事原本与本宫无关的。” 这正是元蘅困惑的。 无论明锦当日看到了什么,这些事都是与她无关的。此事背后的牵连必然深广。明锦身为梁皇后宫中的养公主,就算是看到了什么,也没必要牵扯进来,更不必偷偷地往晖春楼中来。 明锦沉默了半晌,道:“可是阿澈受伤了,不是么?你难道还要哄骗我,说他受伤与徐融案没有任何干系么?太医为他清理箭伤的时候,他疼得要命却咬着牙不出声,我看着好生难过。这些事与我无关,可若是牵扯到我母后,或者皇兄皇弟,那便与我有关了。” 元蘅愣了下,像是没有想到明锦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在衍州的时候,她与沈如春所生的一双儿女,关系都淡而疏离。说来元媗还算与她亲近,但是因着沈如春的命令,也不常来寻她。 元蘅对这种兄妹之间的情义明白得并不多。 她放轻了声音,道:“是我的错,这些事原本也不该牵扯到凌王殿下的。是我执意要查,连累了他。” 明锦却摇了摇头,笑道:“元蘅,这不是一回事。我虽不知这桩案子背后关乎着什么,但是我知道……” “嗯?” “我心疼阿澈,和阿澈在意你,是不冲突的。”
第34章 心意 这句话如同一片软毛, 轻轻地落下,在元蘅的心间刮了一下。 她原本觉得闻澈的爱意是一时兴起,后来在那夜出了那样的出格之事, 元蘅这些天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是在她听到明锦的这句话之后,她心底那块才沉寂了许久的巨石, 竟出乎意料地松动了一瞬。 她向来冷静自持。 可就是这个瞬息, 她有些慌乱。 每次回想起关于闻澈的一切,元蘅最多的想法就是这人真的很烦。他总是专捡她不爱听的说, 总是会取笑她, 或者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但是他在身边的时候, 她都是轻松的。 不用防备的那种轻松。 所谓人心隔肚皮, 元蘅尚且在衍州的时候便很懂得提防他人了。她向来懂得与人保持最适宜的距离。但是这一切提防, 好像在闻澈身旁就不复存在了。 就好像不用闻澈开口说什么, 她也会明白, 闻澈不会骗她。 “你说他……在意我?” 元蘅的手是冰凉的。 闻澈说过那么多话,认真的不认真的。即使是他多次的剖白, 她也只当是他一时兴起的胡闹。 但是真要由旁人点破,元蘅还是心中一颤。 明锦原本只是随口说, 但是看着元蘅这神态, 却笑了:“元姑娘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那倒没有, 还是知道一些的。 元蘅后知后觉的有些难堪,不想谈论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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