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容与 苏府就在启都的西南角, 不沿街巷,平日里显得分外清冷。因着挨近的是原先姜家在启都的废弃宅子,规制比苏府要高上些许, 因此逢上刮风下雨,都会有多年未整修的废弃瓦片砸落下来, 隔着不怎么高的墙细细碎碎地落进苏府。 苏瞿才从兵部衙门回来, 看见这样的景象便心中烦躁。 晦气得很。 才吩咐了下人去整理,老门房便上前说裴江知来了。 瞒着裴江知做了伤他女儿名节之事, 苏瞿心里虚, 但想着再怎么如何裴江知也不会当即扯破面子, 否则此时就会去越王府要个交代, 而非往他这苏府来了。 苏府会客的正堂中搁着一口不大不小的瓷缸, 里面搁着消暑的冰块。因着入夏后燃香太过于闷热, 便改放了水果。天热果子易腐, 苏瞿才掀袍踏进正堂便嗅见了异味,当即发怒指责下人办事不力, 轻慢首辅大人,将果子撤下去了。 没等裴江知发作, 苏瞿便先发了一通脾气, 摆出一副很是敬重裴江知的模样来。如此, 裴江知就算是有天大的气,此时也不便再直言了。 苏瞿拜过裴江知后落座, 一副不知原由的模样:“今日大人怎有空拜访寒舍?” 裴江知实在高兴不起,冷冷道:“苏大人的府上若是寒舍, 那何处才算高门?” 话里话外都是找气生, 可是苏瞿只当听不懂。 他道:“挨着姜家旧宅,晦气不堪。您瞧这一下雨便掉瓦片, 实在是不堪其扰。早些日子我便报给工部,可是工部却说旧宅不能动。裴大人,您说这姜家犯下滔天大错,为何陛下却不许拆掉旧宅呢?” 裴江知不明白他忽然提及姜家是何意思,敷衍道:“苏大人慎言,这些事是陛下明令禁止不许私下提及的。” 苏瞿抿唇笑了:“苏某没当大人是外人,这些话才放心说与您听啊。当初太后谋逆,您真觉得她会放着自己的母家不用,转而用姜牧?这案子的确是没人再审,难不成是陛下心中无疑虑么?这姜家案是不是冤案,谁又能知呢?只不过苏某听闻,蒙了冤的人会逡巡世间不肯离去,所以这掉瓦片,才更晦气了……” 虽是说得模棱两可,但是裴江知的指节却不由得握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 苏瞿道:“陆家在纪央城的兵力是刀刃,直指咽喉啊。陛下动不了陆氏,宁可让姜家蒙冤。您在朝中又与陆从渊不睦……若大人一时糊涂站错了哪边,届时谁来救您?您与越王殿下亲近,此事朝中人尽皆知。若将女儿嫁与凌王,便能助越王殿下一臂之力。凌王看在二姑娘的面子上,亦不会伤您分毫,岂不美哉?” 话说得无比好听,但是裴江知深知,苏瞿又岂是那种无私为他考虑之人? 他情急道:“那你也不能……我姑娘尚未出阁,那凌王又惯是个混账,但凡毁了名节又没成事,你让我姑娘如何活?苏大人,就算你是好心,又岂能在我府上做这种事!未免太不把老夫放在眼中了!” 苏瞿认错倒快:“此事是苏某思虑不当,万死难辞其罪。但是裴大人也想想,何乐而不为呢?多个凌王这层关系,便是多条退路不是?如若不然,越王一旦没能成储君,无论是因陆从渊还是凌王,您这首辅都当到头了。” 出了苏府后。 裴江知在姜家旧宅门前驻足了片刻。 旧时牌匾已破败不堪,连燕子都不在檐下筑巢,清清冷冷。一阵风吹过,忽地,院中传来瓦片坠地的声音。 他想起方才苏瞿所说的,蒙了冤的人魂魄会在世间逡巡不去。 裴江知顿时后脊发冷。 他身旁的侍从问道:“大人真的就信了苏尚书的话?” “巧言令色,躲避我的指责罢了。你当他真的会那么好,处处为我着想么?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心忠着闻临,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只想着留在启都就能做储君,却没想过,去了江朔的人能得到二十万江朔精骑的调遣之权。陆氏又是凭什么趾高气昂?只因为在北成,兵权才是威。” 苏瞿和闻临都是看着聪明,那他不妨顺着应了,让他们继续以为聪明也好。 *** “你如今就这般怠慢本王?” 闻澈快步走过来,一把揽了宋景的肩,折扇重重地落在他的手臂上,痛得宋景皱眉。 宋景停下步子,无奈地将他的手拨下去:“我说殿下,虽然侯府从未拦过你,但你这不让人通禀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府中住着女眷呢,你像不像话!” 女眷…… 这不就巧了,若不是有这位女眷,他指不定八百年不来一回安远侯府。 这话自然不能当着宋景的面说,也太伤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了。 闻澈似笑非笑地拍了他的肩。 在侯府中,宋景与老侯爷住在一处,而老侯爷向来中立,对闻澈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不耐烦。若非是今日元蘅还未回府,闻澈自然不会日日守着劝知堂,不知何时就触了霉头,被老侯爷阴阳怪气一番。 没有名分,见面都不方便。 闻澈轻叹一声,与宋景一同入堂中去了。 一直等到天色擦黑,面前那盘棋他下得毫不专注,捏着玉子迟迟不落,被宋景反杀了好几回。 “哗啦”一声,宋景将棋子丢回檀木棋奁,指尖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棋盘,饶有兴味地问:“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上,今日不是来找我的罢?” 指间的玉子落定,闻澈抬眸看向窗外。 雪苑的灯烛亮了。 明灭的烛火映着有碎纹的窗纸,摇晃间让闻澈想起晦暗的天色,如玉脖颈上泛起流光般的白皙。一朝梦醒,梦中人便已在怀间,那种滋味何须言说。 闻澈欣喜,搁下残局就要往外走,还不忘回头看了下宋景:“猜得真对,待会儿再来寻你。” 宋景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在方才说自己怠慢他的? 才回了雪苑的元蘅,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片刻,门便被叩响了。 不必问是谁。 封好信纸,她抬眼看过去,看着今日没束发,长发披散于肩侧的闻澈。他安静地倚在门口看着元蘅收拾,大有元蘅若不主动唤他,自己就坚决不迈进房门半步的气势,装作一副最守礼节的模样。 元蘅笑了下:“喜欢站,你就出去站上两个时辰。” 闻澈这才迈腿跨进门来,坐在她跟前,看着她提笔在信封上书写。 “给谁的信?” “元媗。” “元媗是……你那妹妹?” 元蘅颔首,终于将信封好,压在了书卷之下,下一刻天翻地覆,她被闻澈拦腰抱入了怀中。不知道为何,闻澈像是抱不够一般,每日非得贴着她才能安心。 虽说烦不胜烦,但终归是自己招惹的,元蘅也忍了。 闻澈微微喘着气,捏着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唇角:“给我个名分。” 元蘅的呼吸乱了:“还不行……” “为何不行?” 见个面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苦日子,闻澈是一日都不愿忍了。 元蘅的手按在他的衣襟处,指腹似有若无地轻抚上丝绣的纹路:“我要走的路还长,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是凭借着凌王殿下,才在朝堂上站稳的。” “那怎么?” 闻澈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元大人以国事为重,还要我等到暮年,才能与你有个结果么?” “你就这般不信我?我就非得到了暮年,才能立足朝堂么?” 元蘅反捏了他的下巴,颇不讲理地质问。 闻澈却不吃这一套:“那也久。” 元蘅抽回被他攥紧的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一丝无辜的撩拨,轻踮起脚,贴近他的耳边,道:“只是暂且不方便旁人知晓罢了……凌王殿下这怨气冲天的可怜样,给谁看的?” “给你看啊。” 闻澈低笑一声,“都见不得光了,还有谁能看?” 过往元蘅就知道,他倒打一耙阴阳怪气的功夫很是精炼,今日又见,才觉得此等功夫他已至登峰造极。 早在很久之前,闻澈便听说元蘅擅画,向她讨要过很多回,元蘅都自称画技拙劣没有松口。 今日元蘅心虚,觉得偶尔退几步倒是也没什么不可的。她微微唔了一声,指向自己藏画的多宝格旁的木箱,道:“自己挑,别来扰我……” 闻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看她素手执笔,皓腕微动落笔写下簪花小楷,不由得心中一动,连方才闹脾气的不悦都淡了,化成一湾明镜似的春水,伊人一照,便似雀跃般流淌奔涌:“哄人还哄这么生硬,打发谁呢。” 元蘅停笔:“爱要不要。” 可惜凌王殿下最识时务,沾点好处就停,绝不会借此缠闹。他两步便走至了木箱旁,在成堆的画作卷轴中挑拣着。 “可以让我带回王府慢赏么?” 他展开一副水墨山水画,觉得有些意思。 前几日安远侯交待给元蘅的边防战报,她已经全部看完了,可荐的应对策略她已经用朱笔写在了战报的边角处,好给安远侯解忧。 此时她正要给安远侯送去,便转身潦潦看了闻澈一眼:“你随意。饮过茶你便早些回府罢,我去见祖父,可能得说到夜深了。” 闻澈满心都是那些画,简单地应了声便继续挑拣。 一只毛色花白的狸猫越过窗子,险些扑倒了案上那只虾青瓷瓶。闻澈忙不迭去扶瓷瓶,之后将狸猫抱好,教训似的轻拍了它的后脊,道:“你这猫,打碎了瓷瓶,你蘅姐姐又要生我的气!” 这猫是宋景养的,名唤皎月,平素养得很是娇气,翻东西是常有的事。 闻澈将它抱在怀里,继续翻看画卷,忽地瞧见方才瓷瓶下方竟然有一个暗格。轻轻打开,里面是整整十几个画轴,均以绸带系好着,能看出保存这人的珍重。 神使鬼差地,闻澈将“皎月”放回了桌上,一手抽开了画轴上的绸带。 绸带随即落地,画卷展开之初露出一句诗来——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① 再开。 画中人一身利落玄衣,玉带、袖口、甚至是眉眼,都是精心勾勒而成,与其余潦草所作的山水画截然不同。 山水青翠,桃花漫野。 闻澈转身看向“皎月”,炫耀一般晃了晃画轴:“皎月,瞧见没,你蘅姐姐偷偷画我呢……她……” 话说了一半,闻澈忽然看到不太对的地方。纵然画中人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可是他的颊侧有一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痣。 闻澈没有。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说不上什么滋味。 “想来是误画上的罢……” 闻澈随手拆了其余的几个卷轴,却发现无论是哪一幅,都有那样一颗痣,朱笔点就,显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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