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停了之后,北镇抚司大狱外泥泞污浊。 一个身着红衣的缇骑背靠着已经有斑驳裂痕的椅背,一手推了身旁人递过来的酒,一边数着自己掌心那几枚铜板,最后心烦意乱地将铜板扔回桌上,痛骂着为了办这破差事,连家中媳妇生孩子都不能陪着。 另一个陪同看守之人已经尤为疲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鞋面上的泥渍,目光扫向那个咬着牙哭泣的女子,道:“闭上你的嘴!再吵用刑了!” 身上已经尽是伤痕的漱玉连话都断续,仍旧拼着自己的气力说:“我怎样都行!可……可否能给她一口水喝,或者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当这是哪里啊!” “她可是礼部正三品……” 那个缇骑没由着漱玉说下去,讥笑一声:“那又怎样?关的就是正三品!若不是她烫得快死了,今日这刑罚她还得挨个尝呢!我们锦衣卫大狱,只遵皇命,有本事现在来道旨意赦免你们出去,没本事再说话就上鞭子了!” 漱玉痛苦地闭眸,肩背上的伤口崩开,浑身都是血迹。 转身看过去,隔着牢狱还能看到正沉睡不醒的元蘅。可能是淋了场大雨的缘故,元蘅从被送进来之后只模糊着醒了一回,面色苍白地朝着漱玉笑了一声,之后便再度昏迷。 后来那缇骑旁的锦衣卫还在发牢骚。把喝空了的破了个口的酒碗推一边去,用破布扇着风:“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用刑也不是,不用刑也不是。上头没个准话,日后倒霉的还是咱们。” “放宽心,锦衣卫关过几个三品以下的?有甚倒霉不倒霉的?” “嚯,咱们上头主子是谁你忘了?锦衣卫调令还在凌王府那位手里头呢。若不是朝云殿前那等场景,这些闲言碎语说给我我也不敢信。若是动她,日后凌王与咱们算后账怎么办?” 那缇骑忙来捂他的嘴:“你这个要杀头的嘴!咱们的主子只是陛下!这锦衣卫调令怎么?陛下一句话,什么调令都给他收了。如今他禁足王府,泥菩萨过江啦,谁还管这位!再等她一等,明天还不醒,就还用冰水给她泼醒,我瞧着有用。” 忽然看守的狱卒小跑了进来,说侯府景公子来了。 那锦衣卫有些烦,摆了摆手:“送走送走,真当诏狱是酒肆茶馆了?” “景公子说带了陛下口谕。” 此时两人一惊,这才颇为犹豫地起身,往外探了探身子,然后擦了擦桌案出去见人。 启都中谁不知安远侯府宋景是个纨绔公子,半点都不成器,连这几个锦衣卫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谅他也不敢假传皇帝口谕,才将他放了进来。 今日一见,宋景与传闻中的并不相同,一身的锦袍齐整端正,竟有几分他父亲当年的英姿,看着不怎么好拿捏得罪,于是那锦衣卫才开了口:“世子当真的有陛下口谕?” 宋景眼风扫过他,竟无端将他看得后脊发凉,一言不发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而跟着宋景来的长随小宗反而厉声道:“世子的话你都不信?” 确认了令牌,这人忙不迭地引路,心中庆幸尚未对元蘅动刑,不然这世家女的处置着实不太好交待。 才进去,各种刑具上沾着斑斑的血迹,尚有人因受不住刑罚而痛喊之人。虽未见人,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足够叫人心悸。 “还跟着?本世子还能劫了诏狱不成?” 宋景冷声呵退了身后的两人。 那锦衣卫犹豫片刻,只好抱拳称是,退出了牢房之外。 人才走,宋景便如同受不住一般颤了下,强撑着镇定找到了漱玉。他简直不敢看过去,才下了诏狱没足两日,漱玉浑身已经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手臂间尽是血痕,头发也是极度凌乱的。 “漱玉……” 漱玉费力地睁开眼,在看清宋景模样的那一瞬,眼角竟是温热的:“景公子……” 宋景半蹲下来从缝隙中伸手进去,将漱玉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仅仅是这样相对无言的安抚,已经足让漱玉感受到情深义重。 因手部受刑,漱玉被握住的手还使不上力,但还是在他掌心轻碰了一下,轻声道:“你别哭啊……” 宋景却垂眸落泪不止:“疼不疼?” 漱玉觉得心口被人划伤了,却抽噎着摇了摇头:“你别哭。” 知道漱玉就是姜揽月的那一瞬,宋景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是早就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只是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不知是缘分太深还是太浅。 或许注定要这般纠葛。 宋景道:“有我在,有侯府在,你不会有事。” 在这种境遇下的所有承诺,漱玉都承受不起,最后只是自己落了泪,泪痕与血迹融合滚落。 “姑娘还没醒。她淋了雨,你去,看看她……” 听此言,宋景慌忙起身冲着漱玉指向之处找到元蘅。 她来时的官袍已经没了,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里衣,从被押送进来之后便没有清醒。宋景试着唤了一声“蘅妹妹”,但是没有应。 伸手碰了下额头,那般烫。 本就有旧疾,在雨中淋了一日,如何能好? 早就猜到时这种境况,所以宋景来时特意带了药,但是隔着狱门,元蘅也尚未醒,根本就没有办法服下。 “来人!” “人呢!” 狱中空寂,宋景的声音格外冷硬。那在外守着的缇骑忙小跑进来问有何吩咐。听闻是要开锁喂药,缇骑却尴尬地笑了一声:“陛下口谕中可有用药一说?我等守诏狱这么些年,只打死过人,没治过病。” “是么?镇抚司大狱的规矩,本世子确实不懂。但是有些规矩你得明白。” 宋景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既然松口让本世子来见人,就说明从未动要杀元蘅的心思。今日你们这刑罚还没用,人若是就这么病死了,怎么跟陛下交待?拿你的命么?” 折扇抵上缇骑的肩,轻拍了两下,却是警示。 思忖片刻,他还是将钥匙奉上了。 喂温水的时候元蘅呛了水,连声咳着,才终于睁开了眼,瞧清楚是宋景,她才勉强一笑:“表哥,我还以为我死了。” 宋景抹了把眼角的湿润,道:“你死不死不知道,爷爷险些被你气出点事来。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朝云殿为你求情,结果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那你怎么来的?” “假传口谕。” 元蘅直接急促地咳了起来:“你竟……” 宋景叹道:“不差这一桩罪了。金令是上回殿下落在劝知堂的,本想何时就还回去,这下不是派上用场了?” 听到提起了殿下,元蘅的记忆才又逐渐清晰起来。她昏睡之前对闻澈最后的记忆还是,他在朝云殿前不管不顾地吻了她,之后便将伞留给她,自己淋雨走向了那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阶。 巍峨皇城,漫天的雨雾。 那人的背影何等瘦削,却偏生那般挺拔。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元蘅也没忘记那样的场景。 他说要为她掌灯。 那是元蘅头一回真切地明白,她从此就算为北成而死,为衍州而死,为元氏而死,也不会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了。有人挑了灯,会千年万年地寻她。 “他呢……” 问出口的时候,湿润滑落面庞。 宋景轻叹:“忤逆陛下,禁足了。”
第66章 旧画 还好, 只是禁足。 元蘅终于不再紧绷,而是后仰着靠在斑驳的墙上,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你回去想办法给他递话, 让他别再莽撞为我做什么傻事,现在这种时候, 陛下需要的是顺着他心意的人。越是跟陛下对着干, 此事越是解决不了。陛下不会杀我,也不会轻易动漱玉。关在诏狱不见得是坏事。” “为何?” 元蘅有气无力地笑了:“如今世家望族唯一不能插手之地, 便只有镇抚司。就算他们的手能伸到此处, 也决计不敢在此杀人。漱玉身份暴露, 无论陛下如何想, 总有当年对不住姜家的人想要灭口。只要漱玉死了, 当年的真相就会被彻底掩埋。只有留在诏狱, 漱玉才能活下来。” “竟是如此!” 宋景全然没想到这一层。当时锦衣卫来势汹汹, 侯府中人都惊吓不已。毕竟诏狱惯用酷刑重典,谁进了这里面都有受不完的罪。所有人都是慌乱的, 谁也没心思细想之间的因果。 “既是如此,那你何故要跪于雨中求情?” 漱玉的确要救, 但最好的法子却并非公然与陆氏对抗。世家望族在启都的牵连绝非明面上那么简单, 稍有不慎, 被人暗害就是万劫不复。 宋景端着碗喂她喝水,看着元蘅将药尽数服下, 才见她开了口:“没有比现在最适合逼迫陛下的时候了。他未必不想看陆氏倒台,但他没有借口。他需要我。” 甘心以身作刀。 宋景心里不好受, 这样的代价太大了。 元蘅的确将陆氏罪状呈上许多, 但是那些能被人轻易查出的终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而关于陆氏与赤柘私自勾连之事却并没有实据。 陆从渊最擅长巧言令色,加之查封陆府之时没有发现端倪。于是陆氏并未受此事牵连过多。 宋景才走没几个时辰, 元蘅觉得自己稍稍退热了,那种如同被火焚身的痛苦缓缓褪去,所有想不通之处都渐渐明晰起来。 昨夜有人往她身上泼冰水,她并非全然无知。如若不然只是一场夏雨,她并不会烫得神志不清。 皇帝约莫没说什么要用刑的话。 这冰水是有人擅自泼的。 门外看守的锦衣卫连侯府都不放在眼里,对宋景也没几分恭敬,也大抵能猜出缘故。当初的指挥使孟聿是陆从渊的人,而锦衣卫中有多少人对元蘅怀着私愤也说不清。 “漱玉。” 她唤了一声。 那边的漱玉似乎还泪痕未干,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元蘅笑了:“不常见你哭。” 听见元蘅终于有精力与她说些话逗乐,漱玉才从哭腔中分出一抹笑来,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很牵强:“都怪我,要你遭这种罪。” 元蘅背靠着墙,试图听清隔墙的漱玉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答:“姜揽月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你觉得我父亲会来帮我么?” 那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难。” 两人一齐笑了。 “手能伸过来么?” 元蘅从缝隙中将自己的胳膊伸出去,试图去够漱玉的手。那边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脆响,最后她触到了一个湿润的指尖。 她清楚那点湿润是漱玉的血。 摩挲了一下,最后元蘅攥紧了这个指尖,叹息:“踏实了。昨夜做梦了,冰天雪地苍茫一片的,我看见你死了。模模糊糊醒了一回,说不清是冻醒的还是被你吓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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